再度,收到了【祝福】。
以及,一颗禅心。
旅人们曾从僧侣阿特曼手中收到了同样的东西,可任谁都知道,这其中的意味、经历的故事,都是完全不同的。
小白和伏慕云一起捧回了那颗金色的禅心。
人柱便如尘埃散尽,再也没有了痕迹。
“是梦邪?”小白冷不丁说道。
“曾更之梦?”伏慕云如此回应。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依旧得不到答案,可比起之前,他们已然觉得这些飘忽迷蒙的梦已然是不可完全抛在脑后的事情。
“首先不论其他,姑且将我们从荒原上醒来,遇见阿特曼这件事定义为‘现实’。”伏慕云说道,“我们吃了阿特曼的禅心,陷入了一场曾更之梦,那是四万年前……不,不一定是四万年前,总之,是娑婆净土的毁灭之梦。”
“同时,我们的曾更之梦其实是另一个人的梦,是阿特曼在‘过去’回首更早的‘过去’时做的梦,那个时候的他还知道自己的法号是什么,我们将这个阿特曼称作‘七叶’僧,我们其实是陷入了七叶僧的梦,而七叶僧让我们清醒,回到了‘现实’,之后阿特曼给了我们一纸偈颂,这应该是事实。”小白说道,“从这里之后,就分不清了。”
他们仰起头,环顾着这个毁灭的世界,自他们从老树下走出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便变成了这般模样。
是那棵树有神异,令他们在树下则看不见世界的真实?亦或者树下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从走出那棵树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又陷入了另一场不同视角的毁灭之梦?而且那异状也不一定是跟树有关,阿特曼的离开,手中的偈颂,都有可能造就如今的状况。
亦或者,真的只是在顷刻之间,在他们走出树的瞬间……下雨了?
这部分信息完全无法确认,只能猜测。
不过,阿特曼临走前说了——
“它能为你们在地狱中指引前路……”伏慕云拿出叠好的偈颂,展开,和小白两个人用脑袋挡着雨,两人盯着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纸,“用最通俗的方式理解,我们走出树后陷入的这场毁灭之景,就是地狱,而按照偈颂的言语去行走,便能找到正确的道路——而我刚才确实是按照偈颂来的。”
“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虚妄取异相,大种无差别……”他呢喃道,“这是告诉我们所谓的地狱图景实际上只是白纸泼墨,所有墨染皆是虚妄,不光是我们之前看到的高塔活佛,还包括现在的景色,全部,都是虚妄,都是假的。”
而这点已然得到了证明。
完好无损的他们就是证明。
正因为坚信着刚才的群魔乱舞是虚妄,他们才能走出那场……地狱里的梦,画中的画。
“那么——”小白凝望着那颗金色的禅心,问道,“这个也是假的吗?”
伏慕云飞快地说道:“是真的。”
根本就是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只要看过就能知道答案,小白问这话也并非是不知其真假,而是基于对答案的知晓,产生的进一步的困惑。
按照之前的理论,现在的地狱是纸上泼墨,那么这地狱里残破的舍利塔,送出一颗心、祝福着他们而死去的活佛也是虚妄。
可是——
他们看着那颗心。
金灿灿的心。
甚至比阿特曼给予的那颗心还要灿烂,阿特曼的心若琉璃,这颗心却由纯金打造,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耀眼至极。
而这耀眼、璀璨,并非是出于色彩,而是……那冥冥的觉悟。
禅心,禅心。
禅心本就不是物质的实体,而是用以描述心灵觉悟的冥冥之物,用阿特曼的话来说只是一个“单位”,恐怕只有踏上天人道的行者和活佛这等特殊存在才能将其物质化、量化,因此它本就是虚幻飘渺、非现实非物质的。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纯粹的唯心主义产物。
人肉眼所能看到的形态并非其真正的本质,只是一种“移涌”,就如同太阳的流光,远远望去太阳是个发光的圆球,可太阳的实质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颗心是那样璀璨。
其中铭刻的觉悟,便是那样耀眼。
——这绝不是伪物。
绝对。
在虚妄之中,也能存在真实吗?
不知道,不可解,伏慕云和小白自有意识以来,便只能看到真实,初次接触虚妄的他们一无所知。
因此这个问题也只能暂时不管,还剩下最后的问题。
“为什么会突然陷入那样一场梦……”小白微微皱眉,“地狱中的梦,梦中之梦,画中之画,描绘了高塔破灭前的景象,那又是多少年前的过去?高塔的破灭和世界的毁灭是同一个事件吗?而且这梦……真的又是虚妄吗?”
她的心脏在体内砰砰直跳,血液流淌于微热的皮肤之下,她的身体,尚能感受到之前烈火的余温。
那高塔,真的曾为他们遮风挡雨,带来一夕温暖。
他们寻求着答案,不由得,又将目光集中于那颗禅心之上。
——又是因为禅心吗?
上一次的他们,梦见了阿特曼的过去梦,这一次的他们,难道梦见了活佛的过去梦?
思来想去,或许只有这个缘故。
可事情又好像不是那么简单,毕竟他们还没吃这颗心,怎么会老远撞见了就开始做梦?
哦差点忘了,那活佛最后说要找到的那个‘ta’又是哪位?
问题多如繁星。
“果然。”小白看着那颗心,“只能吃掉了吧。”
伏慕云点头,这或许是唯一的线索。
试着用手指划过,那颗心便自动分成了两半。
他们一人抱着一半开始啃,顺便继续看着那一纸偈颂。
啃着看着,他们的眼睛逐渐睁大。
有字了,会读了!
“大种中无色,色中无大种,亦不离大种,而有色可得。”
“心中无彩画,彩画中无心,然不离于心,有彩画可得。”
这是什么意思?
天知道。
在最后的思维中,只听见“咚”的一声,他们的身体失去支撑,靠在一起的脑袋猛然相撞,他们同时脸朝地趴在了地上。
陷入了……昏沉的梦。
-
我们的文明,名为“禅”。
禅之一字的起源,已然和文明的历史,以及……“我”的历史一般,不可考究。
不知何时,禅便存在,文明便存在,我便存在。
禅之一字的释义又是众说纷坛,千万种有关禅的知识铭刻于我的信息库中,有人称其为禅那,有人称其为“思惟修”,有人说这是静虑,功德丛林,这些名词的背后又各有千百注解,哪怕是我,想要全部了解透彻都觉得吃力,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这种概念,本就不是言语能够说清的。
一朝开悟,自然明了。
每一位有觉者对禅都有自己的见解,自己的道理,谁人皆是正确,人人都说不上错误。
而在这千万不同的注解之中,却又有唯一的共性。
禅,与定。
名为《大智度论》的论著说道:一切禅定亦名定,亦名三昧。四禅亦名禅,亦名定,亦名三昧。除四禅诸余定亦名定,亦名三昧,不名为禅。
禅与定不可割裂,禅可以称定,而定不一定称禅,世人的修习即为【禅定】,几乎没有有觉者讨论禅之一字时会将其与“定”分开,在其余种种经论之中,也常有禅定二字、亦或是同义词的存在,譬如“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的“行深”二字,其实就是禅定。
这里说了这么多,倒不是为了说法讲道,只是为了说明……“我”,也是有名字的。
“我”的名,为“定”。
世人称我为活佛,亦或是人柱,却极少有人知晓,每一位活佛,每一位人柱,都有着共同的名字。
定。
此名仿若天理,在“我”之思维出现的那一刻,便铭刻于我的心中,只因为此字此名,我生而开悟,禅心充盈,超脱六欲,此心已然身在色界,距离无色仅剩数步。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因定而开悟,因定而止步。
无论是菩萨行,亦或是涅槃德,都与我无关。
“我”,被“定”在舍利塔中,是活着的佛像,是火上人柱,我的使命便是点化众生,以自身的禅心点燃净火,供养一颗颗舍利,令其新生,之后收回禅心,此后的事情便再与我无关。
我生来,便是如此。
这便是天理。
对于我的肉体,我的燃烧,“我”不觉得痛苦。
因为那被钉于柱中的伤重之躯不是“我”,燃烧于烈火中的枯槁之躯亦不是“我”,那燃烧的禅心方是【我】,那名为“定”的存在方是【我】。
但是我的“心”,真正的【我】,却觉得痛苦。
这痛苦并非是自始便有,而是随着千百万载时光的流逝而诞生。
我曾亲手点化千万众生,也曾亲口吞下千万禅心,这一过程是自然寻常,我不觉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