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过去了百年,千年,近万年,偶然的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我忽然回想起我亲手点化的第一个生命,我想起我将他的头颅送进舍利塔外的荒野,我想起他茁壮成长,我想起他迎着太阳去往远方。
我意识到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那是一个有用的种子,会长大,会丰润,会充满汁水,成为甘甜的果实。
我生而便能分别“有用无用”,可是这些事情,却都是出于冥冥的直觉,与我点化众生的先天使命一同存在,我知道那是有用的种子,会好好长大,可是在那背后,又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
我可能想象得出来,我可能知晓所谓果实的结局,我可能什么都知道——在我成为“活佛”之前。
但我没有去想象,但我无法去想象。
因为我生来便是活佛。
这就是天理。
从此之后,我便感到痛苦。
因众生的诞生而痛苦,因亲手将生命放到塔外的荒原上而痛苦,因不能将其吞尽、解脱,而痛苦。
我因每一个有用的种子而痛苦。
而在那之后——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因某件事,再度感受到了新的、不同缘由的痛苦。
那一天,如往常一般,我伸出一只干尸般的粗糙手臂,将一个孩童从舍利培养仓中取出。
“一颗上佳的种子。”我做出了判断,“假以时日,或许能结出有用的果实。”
看着那不啼哭、不挣扎,只是睁大眼睛,望着我的孩童,从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之中,我又看到了“我”。
我看到了“禅”。
这是慧根。
先天慧根之人,便有生来的禅意,超越常人的禅心,甚至是生来的【觉悟】。
或许,这不止是“上佳”,更是我有生以来,我所见过的最好的种子。
一定,也能成长为最甘甜的果实。
我感受到了绝望。
他仍然直溜溜地盯着我,甚至有些痴迷,我知道他是被我的烈火吸引,被我的禅心吸引,他生来……便觉得这是【美】的。
他因此觉得开心,甚至笑了起来,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对我笑,这是第一次。
我,从未有过如此绝望。
但我不能说与他听,因为这是天理。
但是,第一次——
我想试着做点什么,做出些过去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从未有过如此【觉悟】。
于是,我说:“你生有禅意,先天慧根,生而知【我(ātman)】,便叫阿特曼。”
是的,我为他起了名字。
这是他最初的名字,在日后,终将开悟的他还会为自己取下法号,可是阿特曼之名便象征着他最初的起源,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我】。
我希望他记住,那些我不能说的事实。
——在成为种子、成为果实之前,你更是“我”。
生于天地间,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我”。
这颗心不该也不能被任何外物束缚。
新生的阿修罗再度开心地笑了,我知道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此后,便是例行公事。
“培养你花费了我一份‘禅心’,按照规定,要从你身上补足。”我说,“不必担心,你已是有灵众生,禅心自生,哪怕遗失,也能补足,与我不同。”
之后仰头,张口,将他放到嘴边,用力挤压,身体的血肉便如果实零落,落入了我的口中。
舔尽了所有的血水与肉糜,轻轻弹指,那颗仍在痴傻憨笑的头颅便被我扔进了舍利塔外。
我没再看他。
他一定会吞石嚼铁,补全身体,禅心圆满,然后迎着太阳的方向,被太阳的【美】所吸引,走出被苦海所包围的大铁围山,超越一切苦痛,走向那我此生此世也无法触及的彼岸,就如同许多年前一样。
我只是体味着那颗禅心。
那是一份普通的禅心。
禅心是觉悟的单位,一份禅心就是一单位,阿特曼或许有很多很多禅心,可是任何人的单位都长一样,要是这份禅心有着更高的质量、更多的觉悟,那它就不单是一份了。
所以,看上去和我过去万年所吞的禅心没什么不同。
可是——
在我将其消化之前,它仍是阿特曼的禅心。
这是他心灵的一部分。
……他会回来吗?
我忍不住想到。
他能回得来吗?
想到这里,我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至愤恨,恨不得回到方才,将其一口吞下,好让他不要体会人世的苦痛。
而如果,如果他真的能够回来,想要追溯自己的起源……
我的心看着那颗心。
这是坐标,是方向,如果他想要回来,只要有这颗心,他就能找到回来的路。
如果,只是说如果……我不能让他迷失了方向。
这颗心我不会消化,我要将其好好保存,直到……燃尽自己的禅心。
或许到了实在不得已之时,我才会将其吞下吧。
-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很久。
他回来了。
并不是借助禅心,那时的他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坐标,名为“七叶”的禅心如煌煌烈日高照寰宇,他从遥远的世界之外、从这颗果实之外到来,步步梵行,追溯本源,来到了我的面前。
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世界的毁灭。
果实的……坠落。
我知晓我们的文明存在于树中,每颗果实皆是一个人间,每个人间,皆有一座舍利塔。
啊,说起来,这些年间,有用的种子似乎是越来越少了,无用的种子逐渐增多,这就是坠落的前兆吗?
“这颗果实要坠落了,它已经存在了太久太久,终究要迎来自己注定的坠落,这便是所谓的……天理。”阿特曼没有笑,阿特曼泪流满面,“我佛,你知道吗?天理是错的,天理不该如此,你比谁都明白,是你最早教导我这万分重要的知识,可是我……”
他跪在地上,朝我重重磕了三个头,咬牙切齿,忿怒横生:“我佛,我无能为力……现在的我,无法阻止这颗果实的坠落。”
……我曾经想着他回来,不该是如今的情景。
我明明只是希望,他能不作为果实,而作为“我”,活得自在愉快一些。
现在的他,确实不只是果实了,可是却很痛苦。
比我更痛苦。
是我做错了吗?
难道每一个生命,都注定要被铁围山外的苦海淹没吗?
他继续朝我磕头,磕了很多个,每一声都是觉悟之火的轰鸣,我终于意识到他是来告别的,这一走便再不会回来。
最终,他恳求我。
“我佛,虽然果实坠落了,可是众生……仍然需要存续。”
他怀揣着对我而言,也同太阳一般耀眼的觉悟,如此庄重地恳求。
“文明及生命的本质、其最底层的需求即是存续,众生皆在地狱里求存,没有存续,便没有未来,没有反抗,那样一来天理便永远是天理,我们终究不得解脱,因此——我们必须要存续,舍弃一切也要存续!”他流出了血泪,嘶吼之时,心也仿佛要撕裂,“我佛,待到众生沦入地狱,哪怕你能挣脱活柱,解缚得脱,求你,也一定要继续点化众生,维持众生的存续,找到更多‘有用的种子’!”
之后,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答应了。
他离开了。
果实坠入地狱。
我仍点化众生。
不止为“有用”而苦,亦为“无用”而苦。
直至终结。
这便是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