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活佛道,“贫僧便只能自取。”
一时间,四面寂寥而腥风大作,活佛不加掩饰的恶意扑面而来,整个舍利塔内的空气变得浓稠厚重,伏慕云感到自己的视野一片猩红,耳边嗡鸣不止,厚重如山的压力覆压肩头,肺腑再也无法吸入氧分,战斗还未开始他就已然要死去,这凡物的身躯竟是如此羸弱。
柱中活祭俯瞰着闯入高塔的凡物,枯瘦面孔不似佛陀更类妖魔,妖风呼过,塔中万千舍利亦是燃起猩红之火,一个个妖鬼般的怪物仿佛从中显化而生,每一个皆有方才那般扭曲,它们张牙舞爪,长舌舔舐着尖牙,眼中满是噬骨吞肉的渴望。
伏慕云和小白手拉着手方能维持发颤的腿脚,他们的生理反应令他们的毛孔冒出血与汗,伏慕云自是凡物,而小白失去了心中神圣,肉体亦不过空壳,他们皆是无能无力。
但是——
这只不过是肉体的反应。
虽然心中似乎也是无力,可他们的心从未畏惧,依旧漠然,以俯瞰的视角俯瞰着自身的状况,在任何环境下也能做出最为冷静的判断。
“果然,这种事情也是不可避免的。”伏慕云感叹道,“境界是羽翼,力量不过是其副产物,可在这世道,没有力量终究万万不行,小白,你知道该怎么长出羽翼吗?”
少女摇了摇头:“塔特的路子我们完全不懂,阿特曼所说的天人道似乎是有觉悟者自然而成,我感觉我们的觉悟是够的,怎么都该是够的,只是事实上我们确实没有踏入天人道——要么,是我们的觉悟真的不够,要么,是踏入这条道还需要其他条件,并没有这么简单,要么——”
她和伏慕云凝望着彼此的眼睛,同时确认道:“——被套上了枷锁。”
他们没有忘记,他们现在是在哪里。
——坠落的果实。
——一半淹没在虚海之中的果实。
虚海是静止的世界,“运动”的活物受到拘束的世界,过去他们神圣依旧,方能无视这枷锁,而如今却是不得而知。
果实尚未完全被虚海淹没,枷锁理应也是残缺不全,可这依旧不是凡物能够承载的重负。
就像拴在双脚与大地之中的镣铐,阻止他们飞翔。
“所以。”伏慕云判断道,“想要临时登上天人道是不可能的,估计登上了也打不过这活佛,他明显初入此道。”
“你有办法吗?”小白对着身边唯一一缕流动的空气说道,“给我们变出一点翅膀什么的?”
空气没有说话,风缄默无言,唯有愈发凝重的恶意压得他们骨骼破碎,内脏糜烂,生命垂危。
好了,冷静的判断下来——他们束手无策。
然后呢?要指望再哪里冒出来个七叶僧相助吗?
怎么可能!就算下一刻就要死去他们也不会指望这种飘渺之事,就算要死在当场那也是自己的抉择所致,若是真死了那就是自己该死在这儿,绝不会奢求着毫无理由的奇迹。
这不代表他们会放弃。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就算认命那也是死掉之后的事情,起码在临死前,总要反抗,就如同昔年小白一拳挥向她心中的太阳,能不能熄灭太阳是一回事,挥不挥拳又是另一回事。
而这一次——
他们的挥拳,就是不挥拳。
伏慕云七窍流血,鳞片剥落,肉体腐朽,八苦之风令他肤发枯槁,六腑生蛆,极致的痛楚侵袭肉身,而他的心品尝着所有的一切,他仍紧握着小白的手,哪怕声带腐坏,他的话语却好像能传入少女心中。
“小白,相信我,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在意,认准了方向,前进即可。”
他说:“如果不爽的话,就瞪着他。”
而小白从始至终相信他。
于是小白与伏慕云怒目圆睁,瞪着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天魔恶鬼。
他们能看到活佛的巨手拈来,能看到恶鬼们近在咫尺的爪牙,他们的双腿已然被活佛的恶意碾成粉碎,他们的肉体已然在腥风之中骨肉剥离,白骨腐朽,可他们——迈出了双腿。
虽然完全感受不到腿这玩意儿的存在,但是在他们的心中,他们仍觉得自己在前进。
遮过风,挡过雨,感受过一时温暖,虽然肚子仍然有些饿,可从不停步的旅人们休憩满足,便要再度上路。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他们前进。
他们的心在这一刻飘飞而起,觉悟的浪潮与火焰愈发沸腾澎湃炽盛,他们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觉悟已然跨越了一条界限,早已达到了凡物所不能触及的境地——虽然没有境界,没有看得见的羽翼,没有足以翻天覆地的力量,会饥饿,会疲惫,或许……他们其实也有着目不能视的羽翼也说不定?
就像是风一样。
看不见,摸不着,扶摇而起,却能令沉重的鱼乘风而上。
哗啦——
浓密的雨声,沉重的雷霆,暴雨依旧如瀑,温暖消退,冷意再度袭来。
仿佛,是一场梦的苏醒。
新月高照,荒原之中,毫发无损的他们回首望去。
只见身后一片残垣断壁,昔日高耸入云的舍利塔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下不到两米高的最底层连着歪斜破碎的塔基。
放置着舍利的空腔内没有一点金色,只余下三两破碎的灰白石块,静静躺在沾满了雨水的暗红布巾之中。
他们回头走去,来到废墟的中央,大雨洗净了血水,光是看着便觉得残酷的金属活柱一尘不染,无有锈迹。
而走了几步,在一根钢钉之下,他们找到了活佛。
干枯的活佛,瘦小的活佛,身高不足一米的活佛,下半身已然消失不见,半边身体靠在钢钉上,枯木般的双手仿佛在怀抱着某物,其中散发着缕缕金光。
“是舍利吗?”伏慕云猜测道。
“保存下了最后一个金色的舍利?”小白也这样猜道。
而随着他们的到来,那枯瘦的人柱微微抬起与白骨无异的面孔,空洞的眼眶凝望着远道而来的旅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伸出手,将那过去千百万载始终拥抱之物捧在手中,以看上去随时都要断裂的手臂为支柱,伸手,放在他们眼前。
那不是舍利。
“一份……禅心……”人柱的声音细如蚊呐,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我最后的……禅……心……”
“请找到……他……”
“或者……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