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看见那棵老树时,伏慕云便发现自己愈发搞不懂自己的心理。
一方面,他不喜欢接受外物,他认为燃烧自己长出羽翼便已然足够,需要以他人为食粮,皆是羸弱的表现,这样的存在根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天人】,一方面,他却又知晓人与自然的生命循环,见到阿特曼吃果子之事他便没有任何抵触——饿了就吃,多么合理的事情?
人就是这样。
那么,现在,作为肉体凡胎的自己,要不要吃那个果子,那颗心?
伏慕云不知道。
他分不清。
但是,僧侣却这样说道:
“他人的禅心,终究,也只是食粮,需要长大的,仍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
以他人为食粮长出的羽翼,究竟是由他人之骨血铸就,还是由自己的生命打造?
阿特曼说是后者。
伏慕云在卡巴拉看到的却是前者。
他确信自己那时的眼睛,他看到的百分百是畸形的羽翼,是绝无可能升上天国的羸弱之物。
这两者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吗?是他错了,还是僧侣错了?
还是说……他们都没错,只是那两件事根本不该放在一起比较,其中有着本质性的区别?
伏慕云不知道,他分不清,他虽然度过了四万年人生,有过一段神圣的时光,却仍是懵懂如初生。
直到——
“为什么不值得?”僧侣这样说道。
这话真是理所当然。
连带着他递出果子与心脏的事情,也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坦白说伏慕云仍然没想明白,不过吃与不吃,本就是两可之间的事情,此刻他的心到底是微渺地偏斜,他愿意去相信僧侣的话语。
那颗心跳动的模样是如此恳切,为什么不呢?
他拿起那颗心。
连结着心脏的血肉血管自动断连,就连流淌于心中的血液也逆流回溯,那些赤色之物缩回僧侣胸膛的空腔内,交织、勾连,再度编制出简易的泵,搬运血液,维持生命。
余下纯净的一颗心,好似琉璃。
伏慕云问小白:“你要吗?”
白泽凝望着人心,她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似乎不缺觉悟,可既然还没有再度踏上天人大道,说到底,还是哪里有些不够吧?
如果吃下这颗心有助于他们的禅心成长、觉悟变强,为什么不试试呢?
她还从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味道。
于是阿特曼伸出手来,劈掌若刀,轻轻将这颗心剖成两份,又各自递来三个果子。
伏慕云先吃了口原先手上的果子,果肉甘甜,汁水浓郁,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吃东西,他感到自己的饥饿得到了缓解,果子很是好吃。
他将僧侣递来的果子也全部吃光,这果子竟然是无核的。
再之后是心。
没有任何口感的心。
咀嚼着肉,却像是在咀嚼空气,一不留神之时,手中的半个心脏便已然消失不见。
半份禅心落入伏慕云的腹中。
伏慕云登时感到浑浑噩噩,此身摇摇欲坠,此心却要腾跃而起,他听见远方雷鸣,他听见狂风呼号,他听见暴雨如瀑,他亦是听闻——苦海潮声。
那曾见过的枯黄之海滚滚东逝,而伏慕云仿佛置身其中,他朝着大海的源头望去,浪潮之声暧昧了时光,他的意识陷入彻底的混沌,可他的心却于梦中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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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概有着梦这个概念,可是伏慕云从未做过梦。
然而,当狂风将他的皮肤吹得生疼,震耳欲聋的声响撕裂着鼓膜,混沌之中的鱼骤然惊醒之时,他却骤然意识到这就是梦。
因为他的身边没有小白。
这自然只能是做梦。
飞快做出了如下判断,那么,这梦的景象又是如何呢?
描述梦境,就像是描述一幅画。
庸俗的画,便好似庸人言语,无论怎样努力地装饰辞藻,铺布色彩,都无法深入内心,掀起观者心中的波澜。
而真正的画,“实相”的画,描绘着美与丑的画,却好像是另一个直入内心、甚至是轰入灵魂的现实。
内心的理性认识到这不是现实,这不过是他人画笔下的绘卷(梦),然而,心中的感性却无法接受,就连理性都在向着那震颤灵魂的冲击倾斜,生灵的知性就要被埋没在这超越人智的色彩与情感之中。
黑色?白色?红色?金色?
那如孩童简笔画一般,自四面八方纠缠于眼前的事物究竟是什么?
黑色仿佛是画的底色,却粗糙得好似随手涂鸦,在那横竖交织的线条之间更是露出了些许画板一般的白色,而就在这样的黑色之上,又覆盖着无数从画布之外延伸进画内的红色线条,那是风?是光?是引力?亦或者只是情感的表达?
在那些线条之中,伏慕云仿佛能听到炭笔用力划过画板的声响,这声音充斥着不协,令他的双耳刺痛无比,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手掌竟然沾上了粘稠的血,那颜色就同线条一样。
如果这是一幅画。
那么,这所有的底色,四面的线条,都不过是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