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似乎睡得异常安宁。
只是当肚子饿得不行,大概是胃部的地方开始抽痛,并因此而痛醒之时,便感觉有些不太妙。
伏慕云已经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在烈阳高照下清醒,和捂着肚子的小白一起大眼瞪小眼,两人又盯着地上的土与草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做出了共同的决定——再饿一会儿。
昨晚漆黑一片看不太清,白日里,他们站起身来,举目远眺,发现四周的荒原无边无际,谁知道远方会有什么样的风景呢?
说不定就有解决他们肚子饿的方法。
说起来——
两人一高一矮,同时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阴影,又昂起头,发出感叹:
“原来这里也有棵树……”
当然不是逆生树,也不是卡巴拉和双树净土这样支撑宇宙的宏伟之树,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大树。
盘曲交结的根须诉说着大树所经历的岁月,苍青的枝叶象征着树中蕴含的生机,广袤的树冠洒落一片阴影,毫无疑问,这是一棵老树,却是富含生命的老树。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过这么正常的树。
虽然他们都没有记忆,也缺乏为人处事方面的常识,可不知为何,他们还是保留了些许基本的知识,知晓世界之中的种种该是什么面貌。
昨夜,老树便静静伫立在他们身后,没打扰他们看星河,更没打扰他们睡觉,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这棵树的存在。
啪嗒!
就在此刻,就在他们的眼前,那老树枝干之上悬挂的青色果实忽而坠落,小白想要伸手接住,却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那颗过于丰润饱满的果实就这么砸在略有干硬的土地上,碎成了几瓣。
汁水流出,浸润了大地,果中之实洁净如白玉,却染上尘泥,虽然已经无法再以肉眼看到,可观者们却都知晓——这颗果实已然死亡,正在走向腐烂,迟早有一天会化作树与土的养分,消失不见。
这棵树上有许多果实,渺小的、刚诞生不久的,青涩的、仍在长成的,饱满的、摇摇欲坠的,青涩的果实终究会长大,长大的果实也注定会坠落,伏慕云再度从中看到了生命循环的真理,同时,前所未有地——他真切理解了“果实的坠落”。
所谓的果实——其生来,就是为了坠落。
刚才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巧合,恰好被他们看到,而在他们看不到的过去与未来,一定会有无数次果实的生长、坠落、腐烂成泥,这一过程无人问津,这一过程合乎天理。
一颗长成的果实,它不去坠落,不去腐烂,不化作老树的养分,又还能做什么呢?
顶多,也只不过是被他人采摘,又化作他人肚子里的养分,将他人也纳入树与人的生态循环,仅此而已。
果实的坠落、腐烂,难道……就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吗?
就如同人的生老病死,宇宙的成住坏空。
一切皆不过【自然】二字。
“只是……”他却轻声呢喃,如同开玩笑一般,凝望着树与果,怔然道,“除了腐烂与被采摘,果实是否还能有第三种结局,比如……长出羽翼,飞上天穹?”
这一画面,以常人的视角来看或许有些猎奇。
可是这一话语暗指的天人大道……说不定,也就是那么回事。
那从果化作莲,又从莲化作人的觉林,是否正是这样的果实呢?
他弯腰,拾起那坠落的果实,看着饱满果肉,空空如也的胃脘便不禁抽痛,他肉体凡胎的本能在促使着他咬下果肉,饮尽汁水,可他肉体中的某一部分、构成“伏慕云”此人此鱼的某些部分,却超越了肉体,让他得以正视乃至漠视肉身的本能。
就算痛得想要满地打滚,想要尖声哀嚎,他也能将这痛苦包容于心,如同欣赏美景一般品尝着这过去神圣之时从未有过的知觉。
忽而——
远方一阵风起。
沙尘扑面,虽被老树垂下的丝绦挡去大半,可这沙尘依旧迷蒙了视野,令伏慕云一时看不清外物,只能感觉到小白握住了自己的一只手。
而当风沙落尽,他又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就好似一人张开大口,白牙咬入果肉,咀嚼,吞没。
伏慕云和小白循声望去,却见一人风尘仆仆,黄衫斗笠,伸手,摘下树上摇摇欲坠的饱满果实,吞入腹中。
狼吞虎咽地食下数颗果实后,其人又摘下剩余的饱满果实,放入背篼之中,此时他察觉到两人的视线,看过来,又将背篼解下,放在他们面前。
两人低头看去,只见这背篼是柳条编制,内部分层,一颗颗青色果实便被这黄衫旅人放在上层,以便随时拿取,而依稀可见的中下层,则摆放着一卷卷泛黄的经书。
“不好意思,方才风沙颇大,没能注意到二位施主。”这位旅人有着能让人一回头就想不起来的平凡面容,黑眸黑发,他双手合十,朝他们微微行礼,“是贫僧不问自取,若需果实饱腹,尽情拿走即可。”
看这措辞行装,伏慕云和小白意识到,这是一位僧侣。
他们没想到这里一眨眼就冒出来个人,上次塔特的出场过于突发,而这次虽然仍是突然,却又有些自然,就好像这地方就该像这样,偶有僧侣走过,摘下果实饱腹一般,因此这两个这辈子没跟第四个人说过话的家伙便愣在原地,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如果说这地方的树和人是一个生态圈,那他们就是实打实的外来物种,此刻见到本地人,总觉得隔阂。
“请放心。”而僧侣却误解了这一时沉默,说道,“此树虽然生长在近海区,可结出的果实却无有可以放心食用——贫僧刚刚已经亲身试验过。”
他友善地笑了笑:“说起来,这一趟路贫僧已经走了不知多少万遍,却头一次在这里看到这一棵树,有这一趟经历,回头更新航路图,或许,不会再有那么多行者殁于此处。”
“行者……”小白咀嚼着这个词,问道,“去哪里的行者?”
僧侣微怔,似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能问出这个问题,他打量了两人几眼,一个是成年男性,一个是比豆蔻年华的小施主……虽然发色眸色不同甚至相反,再有鳞片双角尾巴等等特征,可是这年头,遗传后代的基因出现突变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如今世人的亲缘关系也不只由血脉决定,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抱团取暖?
视线轻扫,眸中的探知结构微微收缩,禅心流转,他察觉到这两人的神态绝无作伪,当真是一无所知,还有他们的肚子里真是空空如也得可怕,找不到一丝食物的消化残余,就好像打自生下来就没吃过东西一样。
琉璃剔透,白纸一张……这根本不光是没吃过东西,完全是刚刚生下来不久。
试想一下,如果两个从祭柱舍利塔中残存的阿修罗众如同白纸一般来到这世上,基因编程尚未完全就“早产”而出,没有“活佛”为他们传授知识,生来就在“塔外的世界”,就连吞石嚼铁的生命本能都没有,这样的他们相逢,一起在这荒原之中漫无边际地流浪,然后在某一天,某一刻,他们遇见了一棵树。
也遇见了梵行的僧侣。
很合理吧?
如果伏慕云和小白知道了,他们也会觉得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