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的景象如流云般划过。
一开始还有些意外,可是多看两眼,便能逐渐理解。
——这是宇宙。
明亮的光是遥远星光,漆黑的底色则是那浩瀚寰宇,四万年前伏慕云和小白就昂起头来见过宇宙,那时天空被砸了个大洞,无数流星从宇宙中落下,深空变得空空荡荡。
伏慕云看着两侧划过的星光,心想这宇宙大概不是四万年前的宇宙,因为它有星星。
而且,太小了。
将破碎的画面拼凑起来,那些风景,绝大多数都会化作一棵巨大而枯死的树,无数悬挂于树上的星星散发着从数千甚至数万年前爆发的星光,而仔细看来,那星星只不过破碎的残骸,早已发不出光彩。
一棵树,就是一个宇宙。
果实,则是宇宙中的星星。
贤者之石带着他们掠过了无数这样的宇宙星空,这些大概就是炼金术士所说的“虚相”,他们如今的旅程,正是穿过其余虚相,找到“娑罗七叶净妙土”这一虚相的过程——也即是从立方体的一面走到另一面。
然而,逆生树,在伏慕云的眼中是“通往宇宙深处的巨树”。
是的,这棵树在伏慕云眼中并不代表宇宙,而那树冠之上的景色才是他四万年前所见到的宇宙,太阳或许也在那里,他想要去看一看。
树只不过是台阶,比起真正的宇宙而言实在是太小太小。
而这就是炼金术士眼中的人间,对于生活在其中的生灵而言依旧是无比浩瀚广阔之物。
伏慕云对此并无蔑视,“太小了”对他而言只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实陈述,他看得依旧很认真,不断让小白调整着镜子的方向。
并不是每个树宇宙都很寂寥,看上去早已毁灭,在某一时刻,小白忽然拖着伏慕云贴到超空间航道的边缘,小白睁大眼睛,伏慕云试图睁大眼睛,他们看到了一棵奇异的树……说起来那玩意儿真能算是树吗?
十个原质相互连接,构成二十二条路径。
原质即是“圆”,十个巨大的圆形符文仿佛被楔入宇宙的幕布之中,以绝美的姿态生长出二十二条枝干,圆与线相合,勾勒出了树的轮廓,天人的伟业蕴藏于其中。
一道名字自然浮现在脑中。
——【卡巴拉生命之树】。
这是炼金术士的家乡,一个比起其他“相”来更加浩瀚深邃无数的“相”,正如树的宇宙和树之上的宇宙也有大小之分,卡巴拉生命之树在所有不同的树中或许都算是最为强大的一批。
若是平时,伏慕云和小白或许会立马向塔特询问,可这次他们却没有。
因为他们视力极好。
在超空间航道内,他们的行进速度早已超越了光速,如若有凡人试图直视航道外侧的景象,在大脑爆炸之前顶多能看到无尽绚烂的流光,而伏慕云和小白这样的非人之物则能捕捉到刹那生灭之间的景象,当他们聚精会神之时,一切都无限接近静止,就连光也是一样。
如同之前的星光,那奇异之树倒映在他们眼中的模样,亦不过是来自过去的光。
视线顺着光的轨迹顺流之下,小白更加贴近航道边缘,莹白眼眸中流转着玉石般剔透的光,她与他都看到了。
光源的黯淡。
这就是发生在此刻、现在的事情,他们的视线同样超越光速,他们的感官令他们捕捉到天知道多少光年外的“现在”——十大原质节节崩碎,其中流转如齿轮的繁复符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崩毁,树中的人间像是被吸尽养分的干瘪果实化作虚无,二十二条途经全部随着原质的崩塌而断裂,而在这看似坍缩毁灭的万象之中,又有什么蜷缩于母胎之内,即将……含苞绽放。
虚无的烈火在毁灭中燃烧,仿佛天国的利刃自上而下穿刺人间,又有灰色的骨刺穿宇宙的母胎,于漆黑中展开,逐渐缀上纯白的翼,残酷的美感好似自死亡中绽放的花,艳丽之下是数之不尽的白骨。
那骨,那翼,那火,又仿佛一棵燃烧的树。
一棵树死去了,又有另一棵“树”正在诞生。
这一切都发生在生灭之间。
虽然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脑中的时间单位“生灭”是什么,但这个词语还真是贴切。
一生一灭,前是生,后是灭。
由生入灭的是原先的世界,而在这其中,又有另一棵树焕发生机。
不知道是命运的指引还是单纯巧合,他们便在此刻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并不感到感伤,因为这件事与他们无关,而握着贤者之石,漠然凝望着前方的炼金术士似乎也是如此。
一秒,两秒,伏慕云和小白依旧望着外面,而在这短短的两秒之后,崩毁中的卡巴拉生命之树已然被贤者之石抛到无限遥远的身后,再也寻不见踪迹。
伏慕云凝望着那逝去的光,他能看到毁灭之美,亦能看到新生之美,因此执迷而出神。
小白看了看他的眼睛,又看了看前面的炼金术士。
炼金术士结痂趺坐,不知何时已然闭上眼眸,沉入定境,烈火化作的雏翼在身后微微摇曳。
他们都没有说话,这样的寂静持续了数十秒钟。
“不救吗?”伏慕云忽然问道。
“救不了。”炼金术士说道。
“有我们也不行?”小白说。
“不行。”他说。
此后,又是长达十分钟的沉默。
无数绚烂亦或是虚无的景色过去,伏慕云和小白所见到的已然毁灭的、正在毁灭的、即将毁灭的宇宙已经超过了七位数,如果说之前光是听塔特讲什么地狱啊死亡啊拯救啊还没有实感,那么现在,他们总算有了些许现实的知觉。
虽然看到了很多,可伏慕云仍在想着刚才那棵树。
他看到很多人在其中死去,没有来得及发出哭声,就如尘埃一般被拂去了生命,毁灭来得实在是太快,他能看见众生,众生却见不到他,没人向他求救,他旁观着生与灭的过程。
要说第一个浮上心头,自己能够理解的感触,就是“合理”。
宇宙都有成住坏空,这世上亦有生生灭灭,生死循环之类的概念仿佛真理一般,从一开始就存在于他的思维底层,他能够理解那棵树上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后来的树以卡巴拉生命之树为养分,换来了自身的【成就】。
大海里,大鱼吃小鱼。
宇宙中,一棵树吃掉了另一棵树。
这绝对说不上“错误”,亦或者说,根本不该用正误观念来评判,物竞天择,这一切都是宇宙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他没有产生任何愤怒亦或是感伤,人是众生,树也是众生,总要有生命以其他生命为养分存续,不是吗?
不是谁都是塔特口中的,完全孤立而永恒的【神】。
但是——
虽然觉得合理。
虽然能够理解。
还是会觉得哪里不对。
“实在是……太过羸弱了。”他突兀地开口,声音在空间内回荡。
两道视线同时望来。
“刚才那棵新的树,走在天人道上想要成为天人的存在,必须要吞噬之前的树才能诞生,是吗?”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轻柔,轻柔得甚至让人感到怜悯,而怜悯的本质却又是高高在上的漠然。
“既然想要成为天人,想要飞翔,何须依靠外物?”他如此说道,眼眸凝望着外界,却让背对着他的炼金术士感到“注视”,“塔特,你之前说过,神是不需要外物的,天人是神造的神,和神一样,因此天人的擢升也理应和你之前一样,燃烧自己的骨血化作羽翼就已然足够,除此之外的羽翼,皆是实为杂质的【外物】。”
天人是不同的。
生命循环固然是真理,可天人的循环应该只在己身,不参与凡物的生命轮转,用人的视角看待天人就是最大的问题。
“好弱小。”他说,“那样的树,是无法成为天人的。”
“就算长出了羽翼也是扭曲而丑陋的模样,拼命地扇动着畸形的骨肉也无法扶摇而上,奋尽所有地仰望也无法望及天国的大门,就只是这样的虚无。”
伏慕云收回了视线。
也收回了刚才执着于那棵树的心。
无法飞翔的羽翼毫无意义,不值得令他挂念半分。
炼金术士仍旧沉默,没有做出回应,而小白握着伏慕云的手,他们仍一起望着窗外许许多多的景象,就这样,又是无数相似而不同的光景过去,一切恍如梦中,不知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