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枯死的树，燃烧的树，新生的树，羸弱的树。

宇宙。

坍缩的宇宙，撕裂的宇宙，冷却的宇宙，空无的宇宙。

人间。

毁灭中的人间，死的人间，无的人间。

这上述的一切排列组合，便成为了眼中所见的所有。

卡巴拉生命之树的现象并非孤例，他们也曾不止一次看到有树死去，有树新生，这些树与树的模样皆是不同，而众生在这生灭之间的毁灭却是相同。

忽然，某一刻。

他们感到那遥远的一个个树的世界离自己更近了，周围的无数碎镜之景变得更加眼花缭乱，其繁复程度指数上升，令小白也不禁揉了揉眼睛，更加贴近航道的外侧。

这种感觉……

伏慕云的脑海里忽而浮现出一个画面——说是画面不太准确，应该说是既视感。

就好像，飞鸟于云端之上飞翔，在即将降落……亦或者说坠落之时，自然便会短暂地落入云层之中，届时四周皆是蒙蒙云彩。

“准备降落了。”炼金术士的声音终于传来，他平静地说道，“我们快到了。”

贤者之石的松青之光更加浓郁，炼金术士于虚空中站起身来，仪式感一般拍了拍膝上不存在的尘土，超空间航道仿佛随着他的起身泛起金色，那所有镜中的模样都被染上了一层璀璨的金。

看不见漆黑的深空，看不见无光的宇宙。

伏慕云和小白竭尽全力地瞪大眼睛，却发现原本万花筒一般的景象全都被相同的金所取代，那金光实在是煌煌耀眼，遮掩了除此之外的一切光芒，唯有贤者的松青依旧稳固。

这金色并非源自于塔特，而是在他的前方，想必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逆生树无限虚相中最特殊的虚相之一，名为【娑罗七叶净妙土】的宏大双树净土。

金色对伏慕云而言是一个相对特殊的颜色，伏慕云能以自己的方式认知“美”，似乎每一次金色的出现都伴随着美感。

娑婆净土的毁灭，【神】【明】金红琉璃的眼瞳以及祂眼中落下的泪，金色的太阳，塔特金色的头发。

这些金色之中蕴含的情感又各自不同，毁灭的破败，神明的庄严，泪水的慈悲，太阳的高渺，炼金术士轮回十二万次的不灭觉悟……伏慕云虽然说不详细，却能在直觉的最深处感知到这些金色的本质，而这一次，这看似相同的金，其中所蕴含的，亦是不同的情感。

是璀璨，是耀眼，亦是空，亦是无。

除却金色一无所有，除却璀璨皆是虚无。

身后，太阳的光芒始终相随，身前，纯粹的金色如同扑面而来的大雾，将旅人们的身形包裹。

这一刻的贤者之石真如海上一片孤舟，在愈发震荡的超空间航道中起伏不定，似乎随时会被倾覆，小白彻底迷失了视野，而伏慕云也感到身上的酥痒愈发明显，最终甚至演变成了他从未体会过的知觉。

于是看不见外面的小白转过头来，盯着伏慕云，便看到了这一幕。

伏慕云青黑斑斓的长发在飘荡的风中起伏，玄黑近红的液体从他的眼角边划落，又在风的吹拂下落入了无边无际的虚空，而他的眼角、唇边、耳根等部位……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迸发出支离的裂痕，一串串玄黑的水珠便从裂痕中溢出。

小白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个什么表情，而伏慕云则看到她的神情逐渐向着惊恐转变。

——轰！！！

下一刻，整个超空间航道剧烈震动起来，贤者之石的松青之光在无限金色的包裹下快速收缩，松青之内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滚筒，小白和伏慕云在其中翻来覆去来回滚了好几圈，唯独手持奇石的炼金术士在松青之外，面对着无穷金色，就仿佛站在船头的掌舵人。

“我们正在被捕获。”他依旧平静地说道。

“捕获？”小白一边抱紧伏慕云免得这条过重的鱼被甩出去，一边大声喊道，“是那个什么双树净土的引力吗？”

“不。”而塔特说，“是字面意义上的。”

他站得笔直、昂起头来，身后的雏翼燃烧得更为炽烈，这位行走在天人道上的炼金术士每时每刻都要受到火剑的穿刺与折磨，而这火焰亦是力量。

烈火顺着雏翼遍布他的全身，令他在这震动的空间与四周传来的恐怖大力之间毫不动摇，塔特以一双天蓝的眼眸凝望着眼前之景，这天蓝即是木星天的颜色，亦是他的觉悟，他的心灵之光。

——在这个世界上，觉悟，就是力量。

有什么程度的觉悟，就能拥有什么程度的力量。

这个觉悟是心的方向，是理想的坚定程度，是内心世界的浩渺与否，是由种种极为复杂的因素组合在一起的，无法强名，只能称为【觉悟】的事物。

不过，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似乎谁人曾告诉他——

“觉悟，就是决心。”塔特·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直面无穷金色，轻声呢喃。

他的心中充满了决心。

右臂在烈火中燃烧殆尽，这烈火已然代替了阵图的作用，使得炼金术士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炼成，于是一柄流淌着铁水的长枪便出现在了塔特右侧的虚空之中。

于其绑定的贤者之石沟通无限的源流，抽调出无穷汪洋之中的一滴水，重新填补了塔特右臂的空缺，他握住了长枪。

这一过程看似有些步骤冗余，可塔特无法直接利用贤者之石的能源炼成，这奇石的机能除了对于阿卡夏记录的相关操作，也就只剩下维持他自身的完整。

因此这位炼金术士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早已总结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战斗之法——也即是使用自己的血肉作为素材，又以贤者之石填补血肉，以此，进行无限的炼成。

一柄枪当然只是一个开头。

将不够坚固的锡分解、重组、再加工，模仿贤者之石的材质创造出能够用于战场之中的金属，再以此铸就武装。

分解右臂，造就武器；分解躯壳，造就全覆盖式的铠甲；将脊椎剥离，使得铠甲拥有形同活物的中枢；炼金术士不断地燃烧，不断地分解，哪怕全身的武装已然铸就却依然在进行着炼成，铠甲仿佛变成了囚笼，变成了活体的熔炉，他永恒地燃烧着，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层次的伟力便如滔滔江河般汹涌而至，以量变引起质变。

——他究竟想要铸就什么？

伏慕云和小白向天仰望，那是“巨人”的诞生。

新燃烧的血肉化作金属镶嵌于铠甲之外，一个个无比复杂的符文线路以铠甲为核心勾连起无比庞大的骨架。

数秘术流转于新生的骨中，令这些骨架符文不断成长，自行调整参数；赫尔墨斯主义的占星术时刻对照着双树净土的基本常数进行校订，令这副新的躯体合乎这个世界的天理；神秘的巫术自觉悟中迸发，以“巨人”的心脏（熔炉）为源点，为其附加多如繁星的加持；而最后，塔特最为擅长的炼金术则为这巨人之骨填补血肉，炼成造化。

转眼之间，一个足有上万米高且正在不断成长的巨人便出现在旅人们眼前，塔特右臂所化的那柄长枪经历了海量的加持与炼成，已然拥有与巨人相称的体型，而它握紧长枪，漫长岁月磨砺而出的武艺便施展开来，长枪挥洒，金色如云散尽，洒落一片澄明。

“——真美啊。”

伏慕云不禁感叹。

那巨人，无面无窍，全身赤裸，肤发光洁，其体态合乎天理，一举一动皆是自然，一头金发宛若天上朝阳，而且它无比庞大，又离伏慕云很近，竟让他有了那么一丝……接近太阳的感觉。

虽然伏慕云能够评价宇宙之间的大与小，可说到底，他本人也就是一个八尺来高的体型，身边的小白还更是矮不少，他们来到逆生树跟前时也觉得宏大，此刻亦是如此。

他们加起来，或许都不如此刻塔特的一个指甲盖大。

可“捕获”又是什么意思？塔特变成这般模样，又是为了什么？

待到长枪挥洒，流云散尽，他们终于能够理解。

金色，是光，光有光源。

塔特一枪驱散了一瞬光芒，他们便看到了光源。

那是……一只金色的手。

比小白大，比伏慕云大，比十万米高的塔特还要更为庞大不知多少倍。

——佛陀涅槃于娑罗树下，弟子集结于七叶树下。

金色的双树并立而交织，无限璀璨的金枝碧叶撑起了一整个宇宙，每时每刻，有无限多的果实诞生，无限多的果实摇摇欲坠，无限多的果实落下。

比扎根于虚海之中的树根更高，比沉浮于海上的腐烂果实更高，在那坠落果实已然无法触及的树冠之枝叶下，一颗饱满丰润的果实生长而出，与枝叶一同微微摇晃。

它与其余果实不同，通体金色，在天外骄阳的映照下又呈现出琉璃般的色彩，其下端缓缓裂开时的模样，又像是一株逆生之莲。

莲中，伸出一只手，通体金色，肌肉匀称，手指修长，光是这一只肢体的体态都能让观者感到美，情不自禁便联想到【完美】之词。

向上捞月，便捞住了坠落的新月。

手指握紧，那飘渺至极的呢喃似如流沙划过，转瞬即逝。

“……塔特，你不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