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转动九十度，这次的画面则是天际与海面中一望无际的远方，没有一侧的树。

伏慕云执迷地凝望着这一幕，凝望着无波的海面，凝望照耀无限光明的太阳。

在这一刻——

他想起了。

撕裂的天空，东逝的浪潮，乃至于，那金红的琉璃之瞳。

他看着太阳，就好似看见了那双眼瞳。

伏慕云突然想要接近天空，接近太阳，当年他看着那些流星之时也是一样的艳羡，他在这一刻回忆起了那种感受，潜伏于心灵深处的偏执再度浮上心头，虽然小白说太阳接近自己是很可怕的事情——但伏慕云与她不同。

太阳太远了，他想要靠近了看看是什么模样。

所以，当初塔特带着贤者之石到来之时，小白吓坏了，而他没有感到恐惧，他反倒欢迎塔特……准确来说是那颗石头的到来。

“境界……”伏慕云忽而呢喃，“那是……翅膀吗？”

“……什么？”塔特微怔，下意识地，他抚摸着自己的肩部，至后背。

通过镜子，伏慕云可以看到海面，也能看到海上堆积无数的炼金术士之尸骸。

除了金发，其实那些尸体和塔特有着很大的不同——塔特身着一身点缀着些许圆型花纹的黑袍，肤色偏白却不显得病态，而那些尸体如焦炭，在少有的未被灼烧成黑炭的地方，又能见到些许灰色，可见那些尸体的肤色其实都是灰色，就如同之前见面时，塔特眼中落下的灰色的泪。

还有一点。

他们的肩胛骨。

似乎，有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突起。

就好像……

“是翅膀。”塔特轻声说道，“当凡物登上‘原动天’之后，便会张开羽翼，那是凡物蜕变为天人的预示，境界即是翅膀，有翅膀，我们这些生在地上的人才能飞翔，飞往至高净火的天穹。”

“我想看。”伏慕云说道，“我想看你长出翅膀的样子。”

“我刚来的时候你已经看过了，那是我上一次轮回残留的最后一丝原动天之力，那有翼的身体在被击碎前就已经在火剑的燃烧中支离破碎，现在的我不过凡物之躯，一时半会儿长不出翅膀……”

塔特苦笑：“我行走的这条天人道有着相对复杂的晋升程序，需要登上八重天界才能抵达第九重的原动天，我现在这具身体和灵魂还是第一重天，‘地球天’的凡物。”

“不过——”他又说，“虽然第九重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第八重也略有困难，但是凭借着我的【觉悟】，一口气抵达第七重天还是做得到的。”

“即使长不出足以飞翔的翅膀，但也能拥有尚未长成的翼。”

于是——就在眼前，伏慕云和小白第一次见到了由凡物向天人的擢升。

那是无数【天人道】的其中之一，参照炼金术士家乡的逆生树【卡巴拉生命之树】来实现天人堕落后再度回到天人境界的逆行，凡物生来便在第一重天“地球天”，在这之后，要由低向高，由近及远，不断攀登宇宙的更高处，不断远离那名为地球的地狱，依次踏上“月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阳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这七层【众星天】，而后再迈入【原动天】，最终回到【净火至高天】，由此，【复返先天】。

炼金术士对着逆生树高举双手，而后手臂收回，交叉于胸前，左右手掌分别按住另一侧的肩部，做出了拥抱自己的姿势，与此同时他双膝屈起，天蓝之光自其体内涌出，光宛若丝带，又似溪流，他便飘荡在光的溪流之中，蜷缩着身体，仿佛置身于羊水母胎。

于光中，他闭上眼眸，陷入了婴孩的沉眠。

这一幕仿佛有着某种令人屏息的神圣性，伏慕云和小白都感到某种超出常理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们甚至在此刻就感到了一丝【美】，似乎这种情境本身就意味着美的概念本身，而后——燃烧开始了。

突兀的、就连这俩人都未曾察觉到的，虚无之中出现了温度。

燃烧的火。

烈火自“羊水”内燃烧，光开始沸腾，血肉开始融化，堪称残暴的美感扑面而来，四道繁复无比的圆形阵图出现在炼金术士的四肢前端，烈火每将人的四肢融化一寸，阵图便向着肢体更加推进一步，很快，那凡物的双腿与双臂都在火中燃烧殆尽，那些曾是血肉的事物已然融化于沸腾的光中。

炼金术士的衣袍早已燃烧殆尽，飘散于水中的金发亦是开始燃烧，而在此时他睁开天蓝的眼眸，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嘴唇未动，却有声音飘入伏慕云与小白的耳中。

“二位，你们想象过神的存在吗？”

小白摇了摇头，伏慕云疑似见过名为【神】【明】的事物，但他脑袋没法动，而且从直觉上来说，他觉得他脑中想的跟塔特问的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而塔特轻声说道：

“我想象过，亦或者说，在不断攀登、接近天人的路上感受过。”

“神，是不需要身体的。”

他的头颅也在消融，他的躯干不断变小，不同的阵图最终向着人的“中心”汇聚，而后……没入虚无。

他消失了，但他的声音依旧传递。

“神不需要手，因为神的意志便足以影响物质万有，改变现实；神不需要足，因为神的心灵无远弗届，其心灵即是其存在，心之所向即是肢体的延伸——神不需要物质界的身体，不需要视觉，不需要听觉，不需要语言，神是一个完全孤立的、无限而永恒的系统，祂不需要依靠任何【外物】就可以永远地存续，据说天人就是由这样的神打造，天人就是神造的神。”

“所以，神和天人都不需要这样羸弱的肉体，甚至连灵魂都不需要，只要有【心】，就已经足够。”

这话语中其实意有所指。

小白看了眼装在死人肉身里的伏慕云。

塔特的肉身已然在烈火与光中消失，这是舍弃了凡物之肉身的模样。

心中的【觉悟】驱使着心灵，承载心灵的【灵魂】在光与火的世界里存续，伏慕云和小白看不见塔特，就连组成塔特的基本粒子都在光中消失，可塔特就在这里。

“而我们需要，我们终究不是天人。”

烈火愈发猛烈，光芒也愈发耀眼，在那愈发灼目的光中，所有的天蓝逐渐收束，些许于高热中呈液态的银白金属于光中出现，与光一同收束。

“这是代表着木星天的金属，锡，虽然其在物质界的强度不如钢铁，可在‘心’的世界里，它承载着人的【慈悲】。”

从地球（自我）的【王国】（母胎）中诞生，拥抱月的【基盘】，绽放水的【光辉】，富含金的【丰饶】，呈现太阳的【美丽】，于火的【严苛】之中，亦有木的【慈悲】。

炼金术士的每一次轮回几乎都是从零开始，可是天人道的晋升并非是依靠日积月累的肉体修持，亦或是奇物法宝，而是冥冥的【觉悟】。

拥有什么程度的觉悟，就可以拥有什么程度的力量，登上对应的境界。

待到那所有的光消逝，烈火依旧燃烧，足以将凡人烧成灰烬的热量在空中汇聚，可那由锡组成的人形却不再沸腾，它于光中稳固，又从指尖滴落一滴银白，银白落入凭空生成的炼金阵图中，化作长袍，塔特披上了长袍。

擢升结束了，它已不是凡人。

啪！

轻轻打个响指，一道阵图自上而下扫遍了全身，皮肤表面呈现出偏白的肉色，这样一来，它看上去又和从前一样，好似人的模样。

金发的炼金术士立于火中，火焰舔舐着身躯，最终汇聚在炼金术士的肩部，微微摇曳，就仿佛初生的羽翼。

火的汇聚又令炼金术士的肩部微微融化，裸露的金属突起，就好似为了承载羽翼而生的骨。

伏慕云痴迷地看着这一幕，他在想，既然人真的能长出羽翼，那么他是否也可以呢？

而小白同样失神，在她的感知中，这个人在此前和先前星落如雨时，无数陨落文明中随处可见的死去的凡人差不了多少，可现在看上去……其一人蕴含的美感，便足以同一整个文明媲美。

当初那些文明，有的比此刻的塔特更加强大许多，譬如最早坠落的【娑婆净土】，塔特只能排在所有文明的中上游，可那毕竟是一整个文明，而这只是一个个体。

天人道……真的是一条极【美】的道路，她有些期待这条道路更高处的风景。

而炼金术士飘飞而起，手中的贤者之石绽放出比之前更加耀眼无数的松青之光，光芒于身后汇聚成环，异世界的大门就此洞开，新的旅途已在路上。

“勉强足以自保了。”它……姑且还是用他，他朝着旅人们伸出手来，轻声说道，“天人啊，与我一同前往凡人的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