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廷武一进书房,就注意到丁永一的桌子上,整齐地放着几张报纸和一沓书信。
他拿起报纸,果然是《德国亚细亚报》。
德国皇帝借口传教士被杀,悍然出兵侵占胶澳。一周后,德国人就在这里建了报馆,这张匆忙露面的报纸略显简单。
尽管丁永一不识德文,但他却凭借一本手写的中德对照字书,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报纸上的每一个字。从报纸创刊,他一一收取,至今无一张遗漏。报纸上面,绝大部分是一些商业广告。
“上面,大多是些叫卖。”丁永一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廷武!你要知道,青岛村就在德国人的眼皮子底下。”
“我知道!家与德军近在咫尺!”丁廷武点点头,很不自然地道:“如若鲁莽行事,必会连累家人。”
“不只是家人。可能,连章老先生,甚至乡亲们都会被牵连。你可以不计生死,但这里的人,还得活下去。”
“我知道。”丁廷武说。他眉毛一扬,轻快地继续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丁永一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他盯着儿子,想问他怎么一人当,甚至想质问他怎么能一人做事一人当。话至口中,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丁廷武又取了那沓书信。看信封,大多来自京城。
“说什么?”
丁永一示意他,自己看。丁永一又呷了一口茶,他希望儿子能好好看一看,了解一下当今的时局。
丁廷武看着信,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大清希望俄国能出面干预。”丁永一长出一口气,尽可能地排遣心中的压抑。他视线似乎透过窗外,看到了远方。
“俄国借口帮助中国,擅自把船队开进了旅顺湾,赖在那儿不走了。”
丁廷武沉默了半晌,冷笑了一声,“都说德国与俄国达成了协议,出卖了大清。看来是真的了。”
丁永一点点头。
“大清与德国的谈判甚是艰辛。海靖要求将胶州湾南北两岸直到阴岛,全部租给德国。翁同龢态度强硬,宁让齐伯山,不让陈家岛。于是,海靖便绕过了翁同龢,直接去找总理衙门的两位亲王。”
“管他找谁,都应断然拒绝。”丁廷武愤然道:“南宋绍兴三十一年,李宝率水兵三千,在陈家岛大败金军,一举消灭敌军七万之众。陈家岛位于胶州湾的咽喉要道,若胶州湾南北两岸直到阴岛,全给了德国,陈家岛便落入德军手中。”
“胶州湾的谈判已经基本结束了。”丁永一艰难地说:“大清希望德国,不要撵逐胶澳之内的居民。”
丁廷武勃然大怒,丢了那些信,一拳擂在桌子上。一声巨响,差点震翻杯子。信,像雪片一下,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落下。
“听说兵营的那些德国兵说,德国皇帝又派了皇弟亨利亲王增援,已经在路上了。此举,无非是对我大清进行军事威慑。从目前的情势来看,图占胶澳是蓄谋已久,德国绝不会放弃胶州湾。德国是后起强国,现大兵压境。甲午败后,大清国力虚弱。现在的大清,已经不可能发起一场将德国人赶出胶州湾的战争。”丁永一再次叮嘱道:“廷武!日后做事,要三思而行!”
丁廷武没有说话。
丁家婆媳抱着两个小的,领着一个跟脚的,来到苟家。
苟文先满脸是笑迎了出来。
“这是谁家的嫚儿,这么俊亮。”
念弟换上交领小袄,章禹莲为她梳了头。头发绑高,倒梳,分在两侧,连着耳朵周围的头发绑起来,边拧边转,系成了冲天的两个小丸子。只是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件新衣裳,苟文先居然没认出自己的女儿。
丁家婆媳笑,让他再看看。
苟文先这才发现是自家的。他愣了一下,马上指着念弟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穿上这个,束手束脚的,怎么干活?”
念弟局促地向章禹莲身后躲了躲。
丁周氏一手抱着孙子,一手牵了她的小手,笑道:“过年了,谁家孩子还不穿件新衣裳?”
苟娘看到念弟穿上交领小袄,倒是很高兴。她先是接过招弟,看到女儿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心中既高兴,又难过。
“白天还好,看到我这个当娘的,还能让抱一会儿!”招弟冲着她笑,苟娘却又落下泪。“夜里,一次也留不下。住一回哭一回,生来就没在家住过一夜。”
苟文先抢着把国毓抱了过去,“还是小扫儿好,嘴壮,有口吃的就不哭。”随即向丁周氏报怨,“婶子,您说我苟文先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孽?你们丁家生一个便是个小扫儿,我们家生两个却都是嫚儿。人家的孩子扔在地上跟狗抢食吃,我们家的还得你们家帮养着。”
“这话让你说的!”丁周氏白了他一眼,“俺倒希望丁家有个嫚儿呢!俺那仨儿,打小可没少惹俺和他们爹生气。还是嫚儿好,看你们家念弟,这么小就这么乖巧懂事,等这俩嫚儿长大,你们定是要享福了。”
苟文先尴尬地笑着,叹息着。他眼里盯着国毓,小巧的鼻子、淡淡的眉毛,居然扒不下眼来。
苟娘话赶话地接了,“俺倒是没啥,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是她爹,想要个扫儿传宗接代,没想到又是个嫚儿。俺这身子不行,还得你们家帮着养!”她越说越难过,泪眼婆娑地道:“若一天两天还好说,这么些日子在你们丁家养着。这孩子一回家住就哭闹,怕是养不住,以后要长在你们家了!要不……若是你们不嫌弃,就送给你们丁家吧!给国毓做个媳妇。”
丁家三代无女,到了丁永一这辈,又是三个儿子。虽说一般家族都是重男轻女,但久无为憾,丁家反倒是多少有些期盼小喜的。逢年,凭空添了口人,又是个小喜儿,丁周氏当然高兴。章禹莲听了,也是满心欢喜,当即应了下来。她从招弟出生便抱在怀里,现在已经会冲着她笑了。有时也会想,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早晚要还了回去的,心中满是怅然。现在可以养在身边,又给儿子定了亲事,真是双喜临门,当真是欢喜极了。
待丁家娘俩抱着孩子欢欢喜喜地走了,苟文先才又气又急地埋怨:“就算许人,也得挑挑人家。丁家惹了胡家,早晚要倒了的。胡家已经捎了消息,要买丁家产业,两家现在斗得都已经撑不下去了,可丁永一就是不卖。这个老茶梗子,宁可卖宅子,也不舍他的茶厂和熬茶间。那胡不拉是好惹的吗?这十里八乡能买得起丁家宅子的屈指可数。胡家和那些富庶的,合起伙来压低房价。丁家不卖宅子,还不了债,就得破家!卖了宅子,不够还债,还是破家。总之,丁家是迟早要败了的!你怎么能把女儿,给了他们?”
“我一妇道人家,哪懂得这些!”苟娘听了,又哭了起来。
“现在我们苟家和丁家成了亲家,就等于与胡家为敌!”苟文先越说越生气,“在这行街之上,你让我以后如何周转?胡家与丁家相斗已非一日,眼看着丁家就败了!现在结了个亲家!你说他们丁家一倒,来敲我这个亲家的门,咱们这个粥铺的门是开还是不开?”他气极了,用巴掌拍着桌子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孩子饿死算了!”
“你好狠的心!”苟娘哭得更凶了。
丁家婆媳欢欢喜喜地回到丁家。
听到外面的声音,丁永一换了个话题。
“前几天几个后生,送了獐子回来。我又让抬了回去,让你给老查叔他们送去。你送了没有?”丁永一问。
“已经送了!按爹吩咐,獐子分成小块,在各位茶亲中捡贫苦的送。老查叔他们家定然是要送的。送之前,俺还到盐场弄了点盐,把肉块抹了。现在天冷,就算舍不得吃,腌了的肉也能放到正月。”
“嗯!这样甚好!”丁永一点了点头,“这次你打回来的野物,给你嫂子和孩子留些。剩下的,趁着明天头晌还有集,拿去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