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家里没点儿年货,这年咋过?”
“你腿脚快!换点现钱,再去给急切的分分。”丁永一缓缓地道:“这些茶亲与咱们丁家相与多年,是咱们丁家接二连三地连难带坎,拖累了大伙儿。咱们,可以亏了嘴,但不是能亏了心。只要你嫂子和孩子别饿着,这年咱们怎么都能过。”
这一夜,丁廷武辗转反侧。
丁永一不赞成他打,也从未说过不许他反抗德军入侵。那夜,绑他回来是阻止,书房里语重心长的话也是阻止。阻止,不是反对,而是不能鲁莽行事。丁永一劝儿子三思而行,确实收到了效用。丁廷武脑子里不断地翻腾着各种念头。
从小,就是这样。丁廷武无论做了什么事,丁永一都不会说对或错,但他会阻止、会责罚。阻止责罚之后,又不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丁廷武已经习惯了,他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这恰恰是丁永一的高明之处。丁廷武现在甚至不得不强迫自己,站在丁永一的立场上去思考。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有的压力和痛苦。
第二天,大年十三。
一大早,丁廷武依丁永一之言,把猎物和一些家用装上车,趁着上午还有集,在行街上换了一些散碎钱。
当天晚上,丁永一过了自他掌家以来,丁家最惨淡的一个年。
苟家和青岛村的邻居,知道丁家的窘境,陆续送来一点儿过年的吃用,丁周氏接了这些情份。章老先生也送来了年夜饺子,丁永一让都给东厢房端去。丁廷执、章禹莲夫妇留下少许,分了大半给爹娘送去。丁周氏让端回去,她知道端给丁永一也不会吃。
丁永一把自己关在书房,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似乎在有意惩罚自己。
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声或远或近,此起彼伏。
(▲德亨利·海因里希亲王在总兵衙门)
老衙门里的德国军官,来到衙门街上,近距离地感知着这个异国他乡的民风民俗。德国兵站在总兵衙门对面的照壁后的架子上,警惕地向远方眺望。几个胆大的德国人,来到青岛村,新奇地打量着门上大红的对联、凶恶的门神、喜庆的福字。各家各户门楣上贴着五彩的古钱门吊子,图案清晰绚丽,花纹细腻精美,随着微风轻扬。一个德国人,不时地举起手中的相机。
丁廷武依丁永一之言,将换来的散碎钱,再去给急难的茶亲送去分分,却在即墨城遇到了德军骑兵入侵。丁廷武大怒,同即墨城愤怒的乡亲们一起抵抗。德军百余人,丁廷武不敌,只得逃了回来。人未到家,消息早已传回青岛村。
丁永一终于爆发了。他气呼呼地拎着家法刑杖,早已守在院子里。
丁廷武刚进门,丁永一站起来当头就是一刑杖。
“混账东西!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丁廷武腾身一闪,躲到一边,大叫分辩道:“那些德国兵迫着知县要地丁册籍和地方志书,还劫掠西关商铺!岂能坐视不理?”
“还敢躲!”丁永一气极,挥舞着家法追到了大街上。“要就要,劫就劫!关你什么事?地丁册和志书,不是你家的,那些商铺也不是你家的!”
“爹!你糊涂!”丁廷武边逃边叫:“那些德国兵占了文庙,破坏孔子圣像,还把先贤仲子双目挖去!如何能忍?”
“还敢还嘴!”丁永一越发生气,拖着刑杖,累得气喘吁吁地边追边道:“挖就挖,关你什么事?就算挖你的眼,你也忍着!就你能,看我不打死你!”
众街坊闻声围了上来,邻居们纷纷相劝。
丁廷武早已逃开,远远地收了脚。他红着眼睛伤心地道:“爹!我起兵抗德,你把我捆了回来。我和即墨乡亲起讨伐那些损毁圣祖先贤的德国兵,你把我打出家门。爹!你糊涂啊!浮山校场之事,胶澳人尽皆知,南石屋宫老先生当众大骂您是胆小怕事的老糊涂。你让儿子以后如何为人?”眼见周围邻居越聚越多,他发狠挥泪道:“诸位乡亲为证,从今以后俺丁廷武没有这个爹!”
“滚滚!我没你这个儿子!滚,快滚!”
丁廷武含泪而跪,向丁永一磕了头。
他一声呼哨,马应声跑来。丁永一跳上马背,挥泪而去。
章老先生出来得晚一些。
他把丁永一拖回到家门口,“老茶梗子,你这是何苦!”
丁永一连累带急,喘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没办法呀!”
章老先生拍着丁永一的背,帮着他顺气。“也是!住在德国兵的眼皮子底下,早晚得出事。”
“抓他倒不怕!这一大家子人,还有乡亲们,刚刚安生些。不能因为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毁了大伙儿的日子。”
“这大过年的,孩子一个人在外边……”
“不妨事!”丁永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拄着家法,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野惯了的!再说,有他娘呢!”
苟记馅饼粥的苟文先站在店门口,冷冷地看着。
他见丁廷武走得远了,回到店里,气乎乎地指着苟娘骂道:“看看你结的这好亲家!我要是有武兄弟那本事,我也打德国人去!可这老茶梗子是非不分,和这种人家结亲家,我们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一些乡亲背后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着。章老先生看在眼里,叹着气摇了摇头。
丁永一并不在乎别人的言论,他突然想起丁廷武“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句话。
“廷武是早就有了主意的!”丁永一喃喃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真是难为孩子了!”
丁永一的泪就在眼圈儿,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刚刚把老大媳妇言学梅和长孙国钦赶走,现在又把小儿子丁廷武赶出家门,丁永一觉得痛苦拥有了撕碎内心若干东西的力量。这种痛苦无法形容、无法表达、无法描述。具体来说,丁永一与自己斗争,才是一种像青岛河一般延伸扩展的痛苦。家门近在咫尺,想挪着脚步进院,却几乎要摔倒。
他不得不扶住墙,手却摸到了灯窝子上。
丁永一不由自主地看了灯窝子一眼。此前,丁永一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儿。丁廷武在家的时候,便有时常有胶澳军户的后生们来找。丁廷武若不在家,从来没人找,甚至连敲门问在不在家的都没有。慢慢观察,丁永一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只要丁廷武回家,进门时会把一个小石头子放在灯窝子里。有石子,代表人在家;没有石子,代表不在家;若是有石子,下面还压着一根绕成一圈的马尾毛,便是招集众人校场集合。这样方便军户后生们联系,又不会被丁永一知道。
现在,灯窝子空荡荡的。
丁永一的心,也空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