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从前海沿儿方向传来。
立刻有人向院外逃去。紧接着,又是几声炮响。有胆小的,爹呀娘地叫着抱头蹲了下去。这一停就挡住了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又怕又骂。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开炮,炮弹落到哪儿,谁也不知道。本是一群讨债的人,眨眼之间,这群人似乎只急于逃命。
“等一等!”丁永一当机立断,叫住众人。
他疾步来到在院子当中,撩起袍角,当着大家的面,向着丁氏祠堂的方向,双膝跪倒。
“丁家第六世大裳茶丁永一,谨拜列祖列宗。丁家先祖于明永乐二年来到崂山金家岭,定居城北十里即墨营,驻防倭寇,有警则战,无警则耕……”
当众祭祖,丁家前所未有。丁家人见状,马上都依次跪在了丁永一的身后。
德军的炮声连续不断,回荡在青岛村的上空。
丁家刚刚出生的孩子的哭声,与丁永一悲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丁永一谨以丁家先祖为先师,继往开来,严谨治家,砥砺制茶,上不负先祖,下惠及乡里。如今胶澳突变,外敌入侵,青岛村吉凶难料;宫银已失,丁家人生死堪忧。陈欠之债一拖再拖,累及诸位茶亲,丁永一愧不可当……”
丁永一言简意赅,表达对诸位茶农商户多年陈欠的歉意。他当众言明,京城来的银子虽已被老衙门的人强行索去,但人不死帐不销,一年之内定当偿清,否则“破家还债”。
事已至此,再逼丁家也是无用。老查叔等茶农叹息着,感叹世道无常,匆匆离去。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哪里还顾得争讲帐期的长短,都顶着连续不断的炮声逃一般地走了。
讨债的人迅速散去,丁家院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言学梅抱着孩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快点收拾东西!讨债的都走了,赶快逃啊!”
“往哪儿逃?”丁永一闻言大怒,厉声道:“丁之所至,信诺必达!”
丁永一停顿了一下,尽量平复内心的悲愤和怒意。他的视线越过屋顶院墙,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过了一儿,他缓缓转过身,对两个儿子道:“今天,家人都在。丁家之难,你们都亲眼所见。日后,谁解丁家之危难,拯丁家于生死,谁就是丁家下一任大裳茶。”丁永一背对着言学梅,继续道:“丁廷竦已被逐出家门。丁廷竦一家三口,已与丁家全无关系。廷执、廷武,送客。”
说完,丁永一独自走向后院祠堂。
(▲祠堂)
言学梅一楞,她本就是想速回京城,一刻也不想耽搁。可万万没想到,她人还没走,反倒被先下了逐客令。
“没吃没喝的,银子也没了,还用得着赶么?”言学梅又气又怒,毫不示弱地大声嚷道:“早就是想要走了的,留也是留不住的!德国人打进来了,官军都撤了,不走留下等死么?再也怎么说,我也是五品朝廷命官的夫人……”
丁周氏上前挽留。言学梅早就收拾好了东西,不管不顾地抱着孩子直奔外面的马车。丁周氏无法,只得回院直奔祠堂,希望能让丁永一改了主意。
“他爹,你这是何苦?外面兵连祸结,回京路途遥远,这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儿……”
“我何尝不知,但这却是一条活路啊。”丁永一颓然道:“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丁周氏这才明白,丁永一是在准备后事。
丁家被旧债拖着,又被胡家盯着。进退维谷,走投无路。现将言学梅这娘俩赶出家门,等于父子决裂,等于丁廷竦不再是丁家人。无论朝廷降罪,或是破家还债,也是由丁家承担。老大丁廷竦一家不再是丁家人,或许就不会被连累。
丁永一显得很平静,“老大那把银锁,给国钦带上!”
丁周氏惨然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章禹利随他爹出了丁家的门,没回家,直奔了行街。
他双手揣在兜儿里。左兜儿里藏了几枚挑红的红枣,右兜儿里手指拨弄着几枚铜板。刚才丁周氏打发他置办采买,他看在亲姐的份上本不想克扣,怎奈两手空空,左思右想还是留下了几枚铜板。口袋里铜子叮叮当当一响,章禹利的心立刻就痒痒起来。
往日行街上人来人往,街边随便转转就能找到掷升官图、打满地锦的。再不济,也能玩猜戏、斗蟋蟀赌上几手。可是今天,口上的赌徒像被冷风刮走了一样,连街上的行人都寥寥无几。章禹利转了一圈儿,也没找到玩儿两把的地儿。
他懊丧地骂了几句德国兵。路上的人听了,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从未听过的洋乐。
几个大胆的村民,循着声音向老衙门方向走去。章禹利好热闹,也凑上去想要看看光景,就跟在别人的后面。他有意落在最后,做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
所有炮台、兵营、军火库都被德军控制,总兵章高元下令撤离,这让棣德利喜出望外。这个意外的胜利,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带着巨大的喜悦,棣德利将德军官兵集中在东大营,发表了演讲,宣称德国的统治与文化将在这里开始。在对德国皇帝的祝福声中,德国军乐队开始奏乐,庆祝德意志帝国的第一块东亚殖民地诞生。
章高元的总兵旗已经老衙门前的竿头落下,旗杆上升起德国旗帜。刚才连续不断的炮声,是胶州湾海面上巡洋舰鸣放的礼炮。
衙门街上,章禹利躲在众人的身后,远远地看列队的洋兵,看着洋乐队演奏,他听不懂洋人说话,也不知道洋人们在干什么。不见洋兵开枪,章禹利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望见不远处的街口,帖了一张告示。告示前面聚着一群人,低声议论着。章禹利四下里看了看,也凑了过去。
管驾东方海面德国兵船水师提督棣出示晓谕事。照为本大臣钦遵本国大皇帝谕旨,领兵上岸,将胶州湾一地并海岸左近群岛等处呈行驻守。钦遵照办。所应驻守界址开列于左:
计开西边直线,自海岸起由东山至离胶州湾水涨时,水面18里之处,从此往北大坡屯儿税卡纬线,后至胶州河、大沽河二河汇流之处,往东至海岸及崂山湾中央之处。东边一线自北边至崂山湾中央之处,往南至加帝庙岛岸以及炸连处。南边一线自炸连岛(朝连岛)至笛罗山岛(陀螺山,今灵山岛)之南首,从此至海岸西边二处相连之处。以上等处该归德国驻守。兹因山东省有德国教士被杀之事,向应中国昭雪,按本国所欲昭雪,当将该地为质,合行出示晓谕,为此仰青岛口等处地方各色商民人等知悉。尔等仍照常安分营生,不得轻听匪徒煽惑谣言。查德国与中国睦谊素敦,前日中失和之时,德国曾极力救援,以示邻好之心。现兵上岸,并非与中国为仇,尔等不必猜疑。且德国官员自应保护良民,俾得承平无事。所有滋事匪徒,必照中国律例从严惩办。倘有凶徒敢将该处德人谋害者,即归德国军法严切审办。是以本大臣再三劝勉尔等须知,凡乐德国保护,不得抗拒。倘不自谅力,故意抗违,致不但无益,从此招祸。但德国驻守之处,凡中国一切官员,仍以循分供职,认真办理。向后如有禀报之事及不便自定之案,该员等应呈德国巡抚、驻军门门总兵蔡核阅办理。至买地卖地等事,非德国巡抚允准不行。此务各宜禀遵,切切。特示。
大德国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
大清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
(▲衙门街)
章禹利边嚼着枣,边读着告示。读毕,“噗”地一声把核喷在了告示上。
“吓老子一跳……”章禹利骂了几句,看了看身边小声议论的人群,自作聪明地大声道:“尔等不必猜疑。德国大皇帝说了,让咱们照常安分营生。与不与中国为仇,管它水面八里还是十八里,都和咱们都没关系。反正这天下是朝廷的……”
话未说完,冷不防身后飞来一脚。章禹利被踹得直冲出去,趴在了地上。他呻吟着,艰难地翻了个身,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丁廷武也来了。
丁廷武冷着脸,上去撕下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