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歇根州安娜堡。
大雪已经连续下了近一周,皑皑白雪似要把天地万物都覆盖起来,目之所及只有一片银白。寒冷的气温让零星的几个行人都冻得畏畏缩缩,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地埋头赶路,但顶着寒风前进不到十米便会开始呼哧喘着粗气。
张怀月艰难地从尺余深的积雪里拔出脚来,然而另一只脚却很快又陷入了雪堆,于是继续重复上一过程。一路艰苦跋涉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到一栋由红砖砌起的三层小楼的门前。
她在门廊上用力拍打跺脚,把斗篷和高筒靴上的雪粒尽数抖落,又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才拉响了门铃。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木质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的响动,厚重的樱桃木大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双带着暖意的棕色眼睛从门后露了出来。
张怀月立刻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萨拉斯太太。”
“早上好,亲爱的。”
棕色的眼睛立刻染上了笑意,门被敞得更开了一些,一个身材敦厚的中年妇人一把握住张怀月的手臂,像是拎小鸡似的一把将她拎进温暖的室内,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推着她走进起居室。
“我刚生好了壁炉,赶紧烤烤靴子。”然后萨拉斯太太对着张怀月眨眨眼睛,“还给你准备了热可可,加奶油和曲奇。”
张怀月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人种的关系,她在西方人的眼中总是显得过于的瘦削,以至于每次萨拉斯太太看见她都认为她瘦小得可怜,十分地热衷于投喂她。
不等她回答,萨拉斯太太便麻利地转身去了厨房。
直到她终于坐到了温暖的壁炉前,桌前摆着饼干碟,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巧克力以后,才终于找到空闲询问萨拉斯太太,“麦加蒂小姐起床了吗,是在书房还是卧室?”
“在卧室,应该已经起来了,我刚才听到楼板上有响声。”
“那我上去找她。”张怀月立刻站起来。
“再等等吧,她应该会下来吃早餐。”
萨拉斯太太整理着厨房没有阻拦,但却解释道。
张怀月于是从善如流地重新坐下,继续烤火。
一般来说,直接进主人的卧室多少会有些失礼,但张怀月和麦加蒂小姐私交甚密,所以并不太计较这些。
她刚来美国没多久时,就利用课余时间在麦加蒂小姐的办公室应聘了助理抄写员的工作,勤勤恳恳地为麦加蒂小姐工作一年多,直到到她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麦加蒂小姐便推荐她到自己任教的密歇根大学医学院就读,如此顺理成章地作了麦加蒂小姐的学生。
时至今日,两人间的师生之谊已经持续了近五年时光,而张怀月也从当初那个身材细瘦的小女孩,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年轻女郎。
“新年的时候,麦加蒂小姐邀请了邻居利康德教授和他的家人来家里做客,你也会过来的吧?真可惜最近的牛羊肉都涨价得厉害,我只能多准备些熏鸡肉和鳕鱼。”萨拉斯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琐碎,“你家里最近来信了吗?这么久没回家,你应该也很想念家人吧?我可怜的蕾切尔……”
张怀月静静听着,只在萨拉斯太太需要时给予些回应,她很喜欢和萨拉斯太太聊天,这会让她有一种久违的被人关怀的温暖。只是最后的话题却让她嘴角微微浮现苦笑,不知该作何回答。
家中的来信自然是有的,而且还很不少。
这年头跨洋通信价钱昂贵又来往不便,但家里头的来信却从未间断。直至两年前二哥二姐回国,家里得知自己考上了医学院,跟随了声名卓着的外科教授学医,暂时不准备回国以后,家里的来信便渐渐变了口吻,不再诸多吩咐,反倒温情脉脉了起来。信中也不讲别的,只讲家中亲人思念,姨娘年华渐老,望尽早返家以尽孝道。
张怀月低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可可,在萨拉斯太太的絮絮言辞里发起呆来。
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裹着羊绒睡袍,面容清癯的银发女士走下楼梯。
张怀月连忙站起来打招呼,“早上好,麦加蒂小姐。”
“早上好。”麦加蒂小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看向萨拉斯太太,“有早餐吗?我需要点煎蛋,再来杯咖啡。”
“当然。”萨拉斯太太立刻起身去了厨房。
趁着麦加蒂小姐吃早餐的功夫,张怀月和她聊了聊最近她在医院实习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以及自己的应对方式,得到了老师的指点和肯定,她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麦加蒂小姐吃完盘中的食物,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擦了擦嘴,“你其实很聪明,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顾虑那么多。”
麦加蒂小姐轻轻摇头,脸上的疑惑不加掩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应该更自信一点才对。”
听着麦加蒂小姐的结论,张怀月无奈笑笑。
她知道自己确实是过分焦虑了,但她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自从莫名来到这个动乱的年代,她便总是被各种紧迫与不安所缠绕,时刻不停地抽打着她,让她拼命往前奔跑,仿佛永远都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也正因如此,当初麦加蒂小姐提出愿意推荐她入读医学院时,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拼了命地刻苦学习,强迫自己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做到比所有人都强,这种拼命想要获得更多生存资源的迫切,是生活在和平世界里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上辈子的自己,就算抓破了脑袋恐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会有如此勤奋刻苦的一天。
“你今天过来因为毕业论文的事情吧,去书房吧。”麦加蒂小姐拢了拢睡袍站起来,领头上楼。
张怀月与萨拉斯太太道了声失陪,赶紧跟了上去。
麦加蒂小姐的书房张怀月来过太多次,早已熟悉非常。她将手中的文件袋递给麦加蒂小姐,熟练地帮她把眼镜盒找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麦加蒂小姐取出论文认真地阅读,十多分钟后她轻轻放下手里的纸张,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并没有立刻谈起论文的好坏,而是忽然面带回忆地说起了许久前的往事。
“我记得你第一次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还是个不够边柜高的小女孩。”她看着张怀月,脸上带着怀念,“明明都被婉拒了,却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放弃,一遍遍地跟我说,绝对会做得比所有人都好,会比所有人都更拼命工作,硬是要求着我收下你试用看看。”
突然听麦加蒂小姐提起往事,张怀月不由有些面色微窘。
当年她违抗家里的意见执意要在异乡求学,家中便断了她的经济来源,这使得她有一阵子过得很是艰难。为了能缴上学费,她不得不从早到晚地打零工,还时常饥一顿饱一顿,饿得面黄肌瘦。
更糟的是她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亚洲人,即便是打零工也是处处碰壁,于是为了生存,她便也练就了一副百折不挠的厚脸皮。
所幸她的运气没有坏到极点,麦加蒂小姐最终收留了她,还给予了她许多无私的帮助。不仅在生活和学业上给予了诸多指导,还帮她申请到了奖学金,这才让她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于她而言,麦加蒂小姐不仅仅是老师,更是恩同再造的亲人。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决定要帮助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