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不是在虚张声势,他们的炮击一天连着一天,持续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如果不是火炮数量在持续增加,如果没有足够的弹药,不可能做到。但清军没有再攻城,他们好象不着急了,或许觉得没有必要再让士兵来爬城墙,持续的炮击迟早能把城墙攻破,再来攻城能减少很多伤亡。
但城里的戒备一刻也不能松懈,要防止清军使诈。炮击结束后,大家都要忙碌着修复毁坏的地方,有时城墙毁坏过于严重,还要迎着炮击去修复。城里的人一天天都在重复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是何感受,我这个旁观者已觉得够了、腻了,他们本不该承受这样的苦难,他们只是些想活着的普通人啊!
阎应元白天都在城里四处忙碌,虽然每面城墙都有专人负责管理,但他事必躬亲,任何一处地方都要亲自查看。晚上的时候,听说他也是彻夜挑灯不眠,所以我决定晚上去找他,时间所剩无已,我不能再犹豫了。
但要说服阎应元,确实太不容易。不过阎应元确实是个谦谦君子,从我进到房中,他给我倒水,然后坐到椅子上后,无论我的话有多震惊,他都稳坐如山,甚至还不时抱以微笑,始终没有动怒,但也没有同意我的想法。
阎应元比陈士英理性许多,他没有怀疑我的身份立场,一下子就确认我是在为全城百姓着想,但并不赞成我的作法,“古人常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江阴人民既然选择了揭竿而起,就应该不会再低头。”
“先生,你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一些话我想一说你就能明白。江阴人因反对剃头,杀死了满清的官员,才不得不公开对抗满清,但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成功的,在历史上,有几次普通百姓造反打赢了当朝的军队?从陈胜吴广到绿林赤眉,从张角兄弟到瓦岗群雄,从裘甫黄巢到方腊宋江,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只有太祖高皇帝一统天下建立大明,但那时是因为蒙古人气数已尽,而如今满清气势正盛,大明却气数已尽,此消彼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阎应元有些惊讶,但沉默不语,应该是找不到话能反驳我。
我继续说:“先生的想法,小女也能猜出大概,先生一定是觉得鞑子成不了气候,汉人未必非要还是大明,但一定能逆转局面,重新建立汉人的王朝。所以江阴只要坚持不被破城,围城的鞑子迟早都要撤走,届时江阴便会安然无恙,百姓也躲过剃头之辱。”
“姑娘确实聪慧,绝非凡人,阎某确有此想。”
我摇了摇头,“但是先生,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会有这种结果,汉人没有打赢满清,很快就会全部归顺,大明江山全部变成了大清江山。”
“这是你占卜出来的结果?”
“先生,事已至此,我不能再瞒你,必须要和你说实话了。”
阎应元十分惊讶,而且他也终于坐不住了,在听我说完后,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着,最后停下来,紧紧盯着我,“你不是在骗我?”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以先生的学识,我想对时下大局已有判断,如果仅仅只是鞑子,幸许还有回天之术,但汉人已经大量归降鞑子,尤其诸多大明的将军总兵,不仅仅是一个人投降,还带去了麾下的人马,换上满清的旗号开始替满清打仗,这才是满清能一路攻城掠地的关键。”
阎应元叹了口气,无比懊恼,“天不亡我,乃自亡也。”
“所以反清已不仅仅是在反鞑子,同样是在反鞑子里的汉人,而这些汉人会越来越多,因为满清会给他们足够多的好处,让他们放弃宗族之见,甘心替鞑子卖命……所以这一仗现在无论如何都是打不赢的。”
阎应元又走回去,坐了下来,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泄气,因为他的身体像突然间变小了,坐下后矮了许多。
我实不忍让阎应元这样的人伤心,但为了我的目的,只能继续说着:“如果天下最终尽归满清,江阴又怎能独善其身?就算现在围城的人真的撤了,迟早还是会再回来,到时继续执行剃头令,百姓如何应对?”
“所以百姓若想平安活着,迟早都要剃头,要么迟早都要掉头。”
阎应元思路清晰,还能控制情绪不偏激,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属幸运。
“所以我的意思先生应该已经明白,江阴数十万百姓绝无可能不剃头而善终,先生也不应再抱任何幻想,结果只有两种,抗即死,降或生。”
阎应元严肃地看着我,“秋姑娘,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说的那些是真是假,你分析的都没有错,如果汉人最终没有打败鞑子,我们现在的坚守将不再有价值,只会让数万的百姓走向死路。”
我惊喜阎应元这么快就想通了,激动地等着他继续说。
结果阎应元却说:“当初,江阴百姓是自发抵制剃头,组织起来抗清,我承蒙他们抬爱,被委以重任,他们让我做的,是领导他们抗清,不是带领他们投降,如果他们真的不想坚持下去,也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决定放弃。”
我忙说:“但百姓未必有先生这般高瞻远瞩……”
阎应元笑了笑,他这般聪明的人,又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会把现下的局面和他们说清楚,如果他们想剃头投降,那就打开城门;如果他们仍想继续坚持,我就继续领导他们。”
我小心翼翼地问:“如果百姓想放弃,先生会怎么办?”
阎应元愣了一下,却反问:“姑娘既已知道结果,就该知阎某的命运。”
我一直没有告诉阎应元他的结局,因为我始终存有幻想,现实会和史书记载不同,江阴百姓如果选择不再抵抗,那么江阴不会被屠城,也就没有什么抗清三公,阎应元也许会是另外的命运。但是这不合逻辑,抗清三公在我的世界里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如果在这里真的改变了,那我的世界岂不是就成错误的了?
我没有再说下去,站了起来,“时候已不早,小女应该告退了。”
阎应元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他在晚饭后让大家去县衙外集合,清军持续地炮击,城中百姓的情绪都很低落,没有还手的办法,只能被动挨打,谁的心情都不会好。聚集前阎应元没有说原因,所以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是要鼓舞士气,只有我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有陈士英。
陈士英很惊讶我说服了阎应元,和我一起也来到街上,站在百姓后面。阎应元站在县衙门口的台阶上,虽然是个高处,但从我们的位置几乎看不见,好在他的声音能够传来,听的还算清楚。
阎应元大声喊着:“江阴的百姓们,阎某受大家抬爱,自来城中带领大家抗清已有月余,虽将鞑子拒于城外,但不是阎某的功劳。如今鞑子连日炮击,局面日益困难,阎某既受诸位所托,则应担起责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心里涌起一股悲凉,阎应元的话在我听来,就像是失败宣言,人没有喜欢失败的,就算和自己没有关系,也会被气氛感染。
人群里突然有许多人喊叫起来,把我从情绪里拉回来,我没听到阎应元说到什么地方了,但我听清了其它人的喊叫。
“不剃头!不投降!”
“发在人在,就让鞑子杀了我们吧!”
我大惊失色,急忙看向身边的陈士英。陈士英表情凝重,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得意,似乎在说,你看吧,老百姓也不领你的情。
阎应元让大家安静下来,继续说:“汉人势衰已不可挽回,不仅江阴,全国各地皆会如此,如果不剃头不服从鞑子的统治,没有人能活下去,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要以死抗争?”
立刻有人回应,“我等世代都为汉人,让我们剃头做鞑子,就是背叛了祖宗,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接着另外的回应也响起,“说的对,誓死不做鞑子。”
一直站在旁边的陈明遇看向阎应元,“丽亨兄,百姓既然皆是此心意,你就勿要再怀疑了,城在人在,城失人亡,你就带领大家与鞑子战斗到底吧。”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结果。其实已有预示,只是我没有发现,史书记载江阴八十一日城破之后,满城之人无一肯投降惨遭屠城。既然城已破被刀架脖子了,城中百姓都宁死不投降,他们又怎会在这个时候投降呢?他们根本就是一群不知道投降是何物的人,他们的眼里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整座江阴城都沸腾了,阎应元的劝降反而成了激励,山呼海啸一声响过一声。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能围在县衙前听阎应元讲话的人是少数,最多几千人,大部分人都是看到其它人很亢奋,自己也就激动起来。也许是太压抑了,他们太需要发泄,但我知道我的想法落空了,这样的一群人,绝不可能向鞑子低头屈辱地活着。
城中数十万普通百姓竟万众一心,誓死如归,这是何等的勇敢和气节?如果华夏之人皆有此节此勇,又怎会在百年之后惨遭列寇欺凌,大好河山景色不再,无数财富尽被掠夺?虽然我身为民国人,但仍对晚清的屈辱耿耿于怀,也许是受此影响,我对前清也一直无好感,并不是因我是汉人,此刻又在这样的阵营中,才会有强烈的反清想法,这想法其实由来已久。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回去的路上有些恍惚。
陈士英安慰我:“你亲眼看到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如果他们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是你想救就能救的,你也许觉得他们活着更好,但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自己现在觉得死了更好,你能违背他们的想法吗?”
我确实不能违背,看来历史就是历史,虽然我不断看到种种希望,觉得有可能去改变它的部分结果,但事实总是给我当头一棒。
陈士英又开始劝我,“你该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都要试一次,幸许我们有办法突围出去,如果我注定要死在这里,我会送你出去后再回来,绝不能因我不能逃生,而连累你也被陷在这里。”
陈士英竟然会这样想!可他是根本没在历史中留名的人,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结局。但我觉得这个根本不重要,因为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影响到我,我如果离开不江阴也是我自己的原因。
但我现在还想离开吗?我犹豫了,我还是不信上天让我来,就是随便走一遭,如果这真是个偶然的错误,那上天也许关上了我回去的门,我去了扬州也回不到民国呢?我突然想,也许在民国的我已经死了,我的魂来了这个朝代,那么也许我需要再死一次,然后我的魂才能回到民国。
不管怎样,我决定暂时不走,我还想亲眼看看江阴的结局呢。
陈士英还想劝我,“你最好不要斗气,这可不是闹着玩。”
我笑了笑,“我是认真的,再说,我现在在城里,至少还能安全地活着,如果真的去突围,你有多少把握能成功?如果我被鞑子抓了或者让鞑子的箭射死了,还不如留在这里赌一下。”
陈士英惊讶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人人都有命数,我就等我自己的命数吧。”
陈士英叹了口气,“好吧,你要改了主意,随时找我。”
同样的事情,不同的心态对待,会是截然相反的结果。城中的百姓突然开始庆祝起来,我大为不解,然后才想到,这是八月啊!八月十五不是仲秋节吗?可已经过去了,而且那天城中无任何反应,那时所有的人都被沮丧的情绪萦绕,谁还有心思顾什么节日?没有人提仲秋节的话题。
可自从阎应元讲话之后,城中的百姓仿佛都被点醒了,都把事情看透了,已经认可了他们为大义舍身的结局,一下子全都乐观起来,完全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于是要把错过的仲秋节补回来。
那天晚上,百姓都上了街,载歌载舞好不热闹。我受气氛的影响,也从别人手里拿过琵琶弹了起来,父亲自小对我管教很多,琴棋书画我都略通一二,我一直弹着高山流水,结果把阎应元吸引了过来。
我没看到阎应元是什么时候来的,本来大家都是在街上肆意热闹,我是边走边看边参与,既然明知如何都是要死,为什么不笑着呢?
阎应元站到我面前时,我立刻停下了,“先生,你也出来与民同乐。”
阎应元微笑着,“我也是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姑娘真是多才多艺,连琵琶也能弹奏,不知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让先生见笑了,这曲高山流水想必让我弹的走音了。”
阎应元愣了一下,“高山流水?让你这一点拨,倒还真有点儿,不过……”
我笑了笑,“不过先生听过的一定都是古琴曲,这琵琶曲还是头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