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某孤陋寡闻,让姑娘见笑了。”
“先生过谦了,不是你孤陋寡闻,这高山流水确是古琴曲,是小女当年学琴时,不喜循规蹈矩,用琵琶胡乱改成这样,是让先生见笑了才对。”
“原来是这样……那姑娘真的是才艺过人啊。”
“那先生觉得还能听得入耳吗?”
“能,当然能,古琴曲确实如高山流水,清澈明快,让人心旷神怡……而姑娘的弹奏,多了一份嘶哑,如大漠流沙,另有一番意境。”
“想不到先生不仅懂音律,还善解人意,把小女的暴殄天物,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让小女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阎应元摆着手,“不,阎某不是奉承,是真心话,姑娘的曲子听起来确实别有味道,我才被吸引过来,这才发现是姑娘。”
“既然先生喜欢,那小女给先生再弹奏一遍。”
阎应元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是想去城头看看。”
我明白了,这种时候,阎应元也未放松,民众都在欢乐,他还惦记着城防,明知是打不赢的仗,仍一丝不苟鞠躬尽瘁。
“那……反正我也没事,如果先生不介意,我就陪先生一起去城头,那边不似这般聒噪,正适合先生静听。”
“这倒最好,只是要劳烦姑娘……”
我笑了笑,“那先生我们就走吧。”
去城头的路上,起初我们都沉默不语,气氛似有尴尬,于是要打破僵局,还是得说话,是阎应元先说的,“姑娘,你也看到了,这城中没有怕死之人,不是阎某不赞同姑娘的想法,是他们无福消受姑娘的好意。”
“先生,我已经懂了,以己之心,去度他人之腹,确实容易谬之千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那姑娘呢,姑娘非江阴人,也与江阴无任何渊源,你已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姑娘既知城破之后的结果,就该早做打算,勿受其害。”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阎应元不解地看着我,“阎某不明白。”
我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琵琶,“伯牙子期也非亲非故,只一面之缘便如同莫逆,一人亡故,一人便破琴绝弦,终生不鼓。”
此刻我们正顺着台阶要上城墙,阎应元却停住了,惊讶地看着,表情越来越苦涩,最后仰天长叹,“可惜生不逢时,未能早日得见姑娘,姑娘之才华见识,气度胸襟,远胜七尺男儿,就此与姑娘错过,为阎某今生之最大遗憾。”
我犹豫了一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间万物,皆有一死。相遇再早,相处再久,也终有一别,我们该庆幸,终归还是遇到了。”
阎应元点点头,“姑娘所言极是,那……我们就珍惜这最后时光。”
我随阎应元上了城头,城内街上民众虽在狂欢,但守卫的人仍兢兢业业,我们在城墙上巡视了一遍,在城头门楼下停住,阎应元指着石凳,“姑娘一定累了,现在可以坐下休息了。”
我坐下后缓了几口气,“先生心静了吗?”
阎应元也坐下,笑着说:“静了。”
我便拨动琴弦,弹奏起来……我知道,我弹的算不上好,尤其还是自己乱改的曲子,但此时醉翁之意已不在酒,曲声只是一条线,连起此刻二人的心思。远处天空挂着明月,虽已不圆,但仍光华明亮,城外的清营绵延起伏,望不到边,却寂静无声,如此时节,也许他们也在思念家乡亲人。
一曲弹罢,心情未觉舒畅,反而有些郁闷。我放下琵琶,看着阎应元,“先生如此镇静,倒让我这个弹琴之人乱了方寸。”
阎应元笑了笑,“姑娘勿怪,是姑娘弹的太好,阎某已经失神了。”
这当然是客套话,我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阎应元沉默了一会儿,笑容也消失,“姑娘,容阎某冒昧,你所言之事真的是真?你真的是来自三百年后?”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即便是陈士英,他也是更相信我这个人,爱屋及乌才肯接受我所说的事,实际上他到底是否完全相信,也不能确定。阎应元有猜疑更是正常,我们如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都是钦佩之情,所以更加理性。
“我也无法解释,只能对天发誓,对先生所言句句是真。”
阎应元点了点头,“好吧,那你所说的城破之日已近在眼前。”
“先生有何打算?”
阎应元站了起来,走到垛口处,表情凝重地望着城外,突然自语着:“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阎应元猛地转身,无比惊讶地看着我。我一时没明白过来,站了起来,有些恐慌地问:“先生,怎……怎么了?”
阎应元的表情非常复杂,似哭似笑,紧紧盯着我,“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秋姑娘,被你说中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诗,是这首诗,我之前曾说阎应元的这首诗会流传千古,可他竟说他未写过这诗,现在证明了我的判断,不是未写,是时候未到。
阎应元激动地走到我的面前,“姑娘,你真是神人,我信了!我果然写了这样一首诗,而你也卜测到了。”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不是卜测,我其实什么能力也没有,是你写诗在前,而我知晓在后,这不需要任何能力,完全是正常的先后顺序。”
阎应元犹豫了一下,“那姑娘一定知道阎某的下场如何了?”
我看着阎应元,不知道该如何说。
“姑娘但说无妨,阎某没有忌讳。”
“既然这样,那小女就直言不讳了。城破之日,先生与鞑子死战到底,誓不投降,与城内其它人一样殉难。”
阎应元点了点头,“与阎某所想倒也没有差别,看来这就是我的命。”
我忙说:“不过先生也不必伤感,江阴之事会成为忠义的楷模,先生与陈明遇冯厚敦两位大人,会被后人尊称为抗清三公,作塑像立于明伦堂前,世代供人赡养,江阴的事迹也会广为流传。”
阎应元惊讶地愣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这倒是出乎阎某意料……想阎某这一生最高官职不过是个不入品阶的典史,文没有唐宋大家的蜚然文采,武又不能兴国安邦,却也能像武穆忠武一样在青史留名,死也无憾了。”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先生之举,非常人所能做到,后世对您的敬仰完全是因为您的功绩,您名副其实、实至名归。”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笑纳了,在死前就能得知这种消息,真乃上天对我的垂爱,阎某再无牵挂,可以从容赴死了。”
我觉得要控制不住眼泪了,悄悄扭过头,擦了一下眼睛。
这时,城下突然传来嘈杂声,是城内不是城外。
阎应元急忙喊:“出什么事了?”
有人立刻回答:“回大人,是百姓在唱歌,而且想上城墙。”
阎应元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我。我也不明究里,这又是要闹哪一出?阎应元见我没有说话,便匆匆走向登上城墙的台阶口,我仍旧站在原地未动。所以我不知道阎应元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百姓们被允许登上城墙,他们成群结队,一边唱着一边上了城墙,情绪都非常亢奋。
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只能尴尬地站着看着。
这时阎应元走了回来,“我想这是百姓最后的要求,我应该满足他们。”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江阴在史上本是吴地,后吴被越所灭,越又亡于楚,所以流传下来一些楚地的习俗,他们唱的是楚歌。”
我无比惊讶,“楚歌?”
“姑娘既熟知历史,应该知道楚国三莒大夫屈原曾作九歌,有一章为国殇,以悼念战死的将士。百姓现在唱的,据传也是屈大夫所作,是称颂那些深明大义,坚持民族气节,不惧生死的普通人。此歌很受百姓喜爱,每当国难之时总会在楚地传唱,千百年来未曾失传。”
我更加惊讶,我熟读史书,只听过四面楚歌,但那是韩信用来对付被围的楚人,给深陷囹圄的项羽最后一击。现在被围的仍是“楚人”,但他们自己却唱起了楚歌,只是这歌不会让他们思乡,也不会让他们斗志受挫,只会坚定他们赴死的决心,甚至能反过来深深威慑到包围者。
整个城墙之上一片楚歌声,在宁静的夜色下会飘荡很远。清营显然被惊动了,出现了嘈杂的情况,他们恐怕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我遗憾地说着。
阎应元看着我,“我是北方人,也听不懂……但是否听懂还重要吗,你看这气吞如虎之势,就知楚地绝不会亡,汉人亦不会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江阴纵被屠城,三楚大地魂魄也不会灭,日后定揭竿而起,驱逐鞑虏,复我中华!”
武昌首义!我无比惊愕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