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发现躺在厢房的床上,陈士英坐在旁边。
陈士英说我昏迷了过去,应该是太累了,这些天都没有睡好,也严重缺觉。
我忙问多久了?
陈士英说应该有两个时辰了,午饭都过了,我是否饿了?
竟然这么久,我坐了起来,突然想到之前的事情。
陈士英说鞑子已经撤了,又一次大败而逃,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了什么,是阎应元的妻子和儿子。
今天的战斗,惨烈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因为鞑子过了护城河,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所以拼死往城上攀爬。鞑子撤走后,城外留下的尸体成堆,连护城河都要填满了。城里的人得出去清理,不然下次鞑子就可以踩着这些尸体过护城河,而且时间久了尸体全部腐烂,气味会大的让城里的人都无法承受。
在清理尸体的时候,阎应元的妻子和儿子都被找了出来,他没有说什么,就让人和其它尸体一样进行焚烧。我没有亲眼所见当时的情景,但我能想像出阎应元的表情,一个铮铮铁汉无法流泪,心头却在泣血,是何等的压抑?他不仅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儿,甚至在她们死后都无法给她们一座坟。
我问阎应元现在在什么地方?
陈士英说他一直在城头上巡防,谁都劝不下他来。
我说我去试试。
陈士英想和我一起。
我说你的伤还需要休养,而且如果你在,也许会起相反的作用。
去城门的这一路,我想了很多,这久来第一次这么冷静地思考,因为我一直没有觉得这么有安全感,走到街上不用有任何的担心;而我的心灵又受到了如此巨大的震憾,不得不强迫自己认真想一下,我都在干什么?
虽然从我来到这个时空,就不断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但这一次,我是真的有些承受不住了。我在心里不断地说,这些人都是三百年前的,对于我早就已经是死人,所以无论谁死了都没必要伤心,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没有关系,为何我能偏偏遇上隐居的阎应元?如果没有关系,为何我偏偏倒了江阴又无论如何就是走不了了?
如果这就是天意呢,我不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时空,又偏偏是在扬州?也许现在已经有了眉目,上帝就是要阴差阳错地让我到江阴,来经历这场史上少有的残酷保卫战,但绝不会是让我来送死……这样一想,我的脑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上天是让我来改变历史的呢?
江阴八十一日,与扬州保卫战还不同,是完全由普通百姓自发组织的保卫战,完全是一些根本不是士兵的常人,与真正的士兵在战斗,最后竟然也让对手死伤数万人。也许是上天被这种精神感动,不忍看他们就此丧命,更不忍他们洒尽鲜血却换得一个悲伤的结局,所以让我来改写这一切。
我越想越兴奋,想的我周身的血都在沸腾,这时我抬头一看,城门到了。
我上了城头,见到了阎应元,他在手扶垛口,眺望着前方。看到是我,阎应元让人放行,我来到了他的面前。
阎应元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看这景色多美?”
这里是北门,可以眺望到长江,如果天气足够晴朗,甚至都可以看到船帆。但此时,我觉得四处都充满着杀气……如果“气”是无形的,需要你自己的想像才能体会,那么血腥的味道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只要鼻子没有问题就可以闻到。这样的气氛下,能有多美的景色呢?
但我还得附合着阎应元,“是啊,如果没有战乱,此时此刻,可以饮酒赋诗,大好江山,尽收眼底,是何等的乐趣!”
阎应元惊讶地看着我,“姑娘还懂赋诗,莫不是易安在世?”
我来是想劝导阎应元,但面对他妻子亡故之事,根本没有想好托辞,现在他自己不提,避开此事正合我意,便顺着说:“先生谬赞,小女绝对担当不起,其实小女根本不会作诗,只是会吟诵他人之作而已。”
“那不知我想听姑娘吟诵一首,是否是非份之想?”
“当然不会,先生既然不嫌,小女便为先生吟上一首。”我清了清嗓子,“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阎应元愣了一下,突然拍了拍手,“好诗!”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先生莫笑就好。”
阎应元皱了一下眉头,“只是……阎某也自认饱读诗书,此诗却闻所未闻,还请姑娘不吝赐教,作者乃何方高人?”
“先生过谦,此诗乃我自家一姑婆所作,先生没有听过并不奇怪。”
阎应元十分惊讶,“此诗乃女子所作?如此大义、大气,真乃奇女子,不知阎某还能否有幸与之相识。”
我笑了笑,“姑婆去世已久,小女都无缘与她相见。”
阎应元叹了口气,“可惜!天妒英才,但这句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名句,必能流传史册。”
我见谈论起诗词阎应元心情大好,便进一步迎合他的情绪,“还有一首,但小女记性不好,记不全了,如果先生肯赐教……”
“你倒说来听听。”阎应元果然兴致勃勃。
我不是在故意逗阎应元,也不是记不清,这是阎应元自己的一首诗,但史书中只记载了两句,其它部分已遗失,我根本就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查不到了,所以想趁这个机会,也许可以从阎应元嘴里听到全部,便说:“小女只记得两句……事则万无可为,死则万无可免。”
阎应元的脸色立刻变了,紧张地盯着我,在我惶恐不安以为得罪他时,他突然开心地笑了,“你啊……你啊……一定是陈公子告诉你的吧?”
我一脸疑惑,“这和陈公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他。”阎应元一脸正色,“因为此诗是我随陈公子入城前,在城外庙里歇脚时,即兴题在墙上的,如果不是陈公子,你难道真能未卜先知?”
我觉得阎应元不会随便说到未卜先知四个字,而且用了“真能”一词,显然他知道些什么,也许陈士英没有把我的秘密告诉他,因为除了他自己不会再有人相信,他不会去做这种被人奚笑的傻事,但他可能有意无意中透露过我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或说服别人。
不管是什么可能,我现在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配合着阎应元,“如果真是这样,就请先生让小女一睹为快吧。”
阎应元却谦虚地摇着头,“只是阎某即兴涂鸦,根本不能算是诗,和姑娘先人之作一比相形见绌,还是算了,就不让姑娘笑话了。”
我这算是弄巧成拙吗?本来转移了话题,好好的气氛,阎应元现在却明显郁闷了起来,我又不是要和他斗诗,但他好胜心太强了,我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得说:“先生真是太谦虚了,其实先生也有留传千古的名句。”
“真的?”阎应元惊喜地看着我,就像小孩一样,脸色说变就变。
“真的,不过小女实在太笨,仍然没有记住全部,只记得什么十七朝人物,大明三百里千山。”
阎应元的笑容立刻僵住,怀疑地看着我,“姑娘不是在哄我吧?我不记得曾写过这样的句子,这一定不是阎某的诗。”
我也愣住了,是我记错了吗?应该不会……对了,阎应元还活着啊,这也许是之后写的,一定是这样的,“先生,你现在不知,未必以后也不知。”
阎应元无比惊讶,犹豫了一下,“姑娘,恕阎某冒昧,你真的会占卜吗?”
果然和我估计的一样,陈士英没有泄密,但阎应元把我当作了有灵力的人,我只能说:“先生过奖,小女可没那本事,只不过……可能和常人不太一样,能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那陈公子所言,姑娘认为江阴乃至我汉人都将不保,是真是假?”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让我如何跟阎应元解释?我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但这种反应,无异于默认。
阎应元十分悲愤,“我大明三百年江山,虽误于奸佞之手,但我汉人的天下,绝不能让于异族,我汉人更不能被异族吞并。”
“先生说的极是,若大明之人皆如先生这般,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我急忙附合着阎应元,不想却又给了他启发。
“那姑娘还能知道什么,一定会有什么办法补救。算命打卦若是下签,不都有个破解之法,可保平安无事吗?”
我真的有些懵了,我这可不是算命打卦,也不是占卜,是实实在在的历史,但阎应元的话也提醒了我,结合我来之前涌起的豪情壮志,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荒诞。有阎应元这等忠心不二的将才,又有陈明遇那些正直无畏的助手,还有陈士英这种不惧生死的勇士,再加上众志成城的满城百姓……要知道史书记载,城破之日,江阴城无一人向鞑子投降,最后才惨遭屠城,他们的忠诚勿用怀疑。而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以为他们做指引,接下来的江阴,或许就不会是历史中记载的那个江阴,上天派我来此,就是让我来改变江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