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岳州南门上船,进了洞庭湖。这日风平浪静,湖面如镜,远望君山如白玉盘中一青螺。不多时到了君山,一问五柳庄,几乎无人不知。
待至庄前,看见五株大柳树上挂满白绢,鬼火荧荧,悲风飒飒。大门上挑个白纸糊的灯笼,“哀”字赫然醒目,从庄里传来隐隐哀声。
少冲略感不祥,急奔进庄。庄里已有十来位吊客,檐下三个戴孝的汉子向进去吊唁的宾客一一答礼。原来诸葛绵竹早在数日前就已病逝,尚未发丧,这些吊客只是附近的岛民。
少冲向庄上的人打听,得知镇元子等人确实来过,但吊唁之后匆匆去了。二人只好出庄回城,路上却纷纷下起牛毛细雨来。
灵儿道:“适才若在庄上打秋风,还能混顿饭吃,睡个好觉。现下可好,离城还有二三十里,左右又无人家……”
少冲道:“我又没叫你跟来。咦,……”忽见前面林中露出飞檐一角,便道:“咱们到那儿避雨。”
二人到了近处,眼前一座祠堂,墙颓门破,门额上的金漆早已剥落,隐约辨出是“湘妃祠”三字。
灵儿喜道:“咱们看湘妃姐姐去。”
来到堂上,见神厨中网结尘封,两尊香木女像横倒在地,口中道:“罪过!罪过!湘妃姐姐遭此亵渎,也不知是谁造的孽。”连忙将木像扶正。祷祝半晌,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
少冲看得有趣,待她起身,问道:“你拜的是什么神?”
灵儿道:“你不知道么?湘水神很灵的,你也拜一拜。”
少冲扭不过她,只好跪下暗祝:“湘水神啊湘水神,保佑我此行能不负使命!”祷毕也磕了三个头。
祠外秋雨绵绵,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少冲道:“今夜只好跟湘水神做伴了。”
灵儿道:“呸呸呸,不许你亵渎神仙姐姐。”
少冲自知失言,笑着向木像拱手道:“小生无心之过,告罪告罪!”
灵儿站在厨前,捏神仙的腔调道:“要本座饶你,除非升一堆火,烤上熟食,哄这位灵儿妹妹开心。”说这话时吃吃而笑。
二人笑闹了一回,找来一些枯叶干草,打火引燃,待火势大了,再添些枯柴。片刻间已升起一堆熊熊篝火,照得二人面红如流丹。
少冲道:“我到湖中捉两条鱼来,你呆在这里陪神仙姐姐。”飞步出祠,直奔湖边。
时至寒秋,鱼虾潜底,但少冲自小在西湖边长大,打鸟捕鱼的本事十分在行。折一根树棍在手,一见白影浮过,飞棍猛插过去,已插到一尾半斤大小的鲤鱼。过得不久,捉到三条。用桑树皮穿腮串起,奔回祠堂。
路上见到一笼翠竹郁郁青青,便用随身匕首削了一枝短笛。
回到祠堂,把鱼交给灵儿。灵儿大是欢喜,将鱼夹在火上烤炙,不一会儿香飘四溢。
少冲左右无事,便摸出自制的竹笛吹奏起路上听来的那曲《潇湘神》来。他这笛子没贴笛膜,呜呜然音色不佳,但他师承庄铮这样的大家,曲调倒也不差。
悠扬的笛声中响起轻碎的脚步声,似有两人朝这边行来。
少冲停下贴门边向外瞧去,见雨中走来两名女子:一人身着紫缎披风,白衫衬裤,体态婀娜,碎步轻盈,犹如春雨之中摇曳的一枝梨花;另一青衣少女头梳双抓髻,着丫鬟服色,撑一柄绸伞为白衫女子遮雨,绸伞恰好挡住白衫女子的面孔。伞面上绘的是许仙白娘子断桥相会的情景,做工精细,绘画逼真,一看就知出自江南名家。
二人或为笛声吸引,驻足停了一会儿才走至近处。那青衣小婢朝祠里喊道:“喂,里面的人滚出来,我家小姐要避雨。”
灵儿一听便自有气,自言道:“狗仗人势!一个丫鬟也这么蛮横,她主人必也是个恶女。”便回道:“蹲茅坑也要讲个先来后到,要避雨,等雨停了罢。”
那小婢见她口出秽言,气得柳眉倒竖,道:“活得不耐烦了,你知我家小姐是谁么?”
祝灵儿答道:“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本小姐也不挪地儿。”
青衣小婢便欲动粗,那女郎喝止道:“雨萍住手!咱们出门在外,不宜多生事端。湘水神广施恩泽,惠及万民,湘妃祠又如此宏伟阔绰,足可容人。”
她这句话语意双关,既是对灵儿说这里还容得下她主仆二人,也是对那个叫“雨萍”的婢女说,这里也容得下别人,一句话便化解了灵儿与与雨萍的冲突。
都说吴侬软语甜似蜜糖香似佳酿,她的声音却比吴侬软语还要香软,如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让少冲听了如饮了琼浆玉液,浑身酥软,舒服之极。原来她正是日间在城里邂逅的那马车中的女郎。少冲之前欲一睹真容而不得,如今与她再次相遇,本已平静的内心又起了一丝涟漪。
随着一阵香风扑面,二女娉娉婷婷步入祠堂,四周察看寻找落脚之地,似乎都不大满意,最后只得取下神像上的幔布作帐子,把一个角落围了起来。
那女郎自始至终背向二人,瞧不见面容,从身后只看到她延颈秀项,肩若刀削,两缕秀发垂于鬓前,用红头绳将脑后的发丝挽成一束,腰间晃着一枝碧玉短笛,行动处如娇花照水、柔柳拂风,秀雅已极。
雨萍道:“小姐,趁天没黑,奴婢回去取套干衣服来,只是……这一对狗男女不似好人,尤其是那男子,贼头贼脑的,眼光不善。”
那女郎未予介意,说道:“不妨,你去吧。”
雨萍答了一声“嗨”,似觉不对,连忙改口道:“是”,取伞出祠。临出门瞪了少冲和祝灵儿一眼,那意思是你俩胆敢对小姐无礼,有你好瞧。
灵儿心中有气,待那小婢走远,拾起一根木条,冲帐子那边道:“喂,幔布是湘灵女神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冒犯神仙姐姐!”几步上前,用木棍一阵乱打,将幔布打落下来。
那女郎急忙背过脸去,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的面孔。只听她冷冷的道:“小妹妹火气好大啊!”
灵儿以嘲弄的口气道:“你为什么背着脸,见不得人么?哈哈,我明白了,你长得丑比嫫母,怕吓坏了我们。”
那女郎道:“嫫母乃黄帝之母,贤淑慈和,誉者不能掩其丑。”
灵儿道:“我说你丑比嫫母,又没说你德比嫫母,哈哈,总之你是凸额暴牙,昂鼻结喉,面皮粗黑,奇丑无比了。你得罪湘妃姐姐,湘妃姐姐保佑你没男人要,一辈子也嫁不出去。”她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大觉痛快,她觉得一个女子到了没男人要的地步,当真悲惨之极。
那女郎道:“小妹妹,我可没招惹你,今天我心情好,不想跟你为难。倘若被我侍女看到,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怕是保不住了。”
灵儿啧啧两声,还想说些难听的。少冲怕她惹出事来,把她拉回火堆旁,道:“灵儿,鱼烤好啦!这,给你!”叉了一条鱼给她,心想她有了鱼吃,便不会胡言乱语了。
灵儿也给少冲叉了一条,道:“啊,真香!有人要流口水了。”说这话时望向那白衫女子,却发现幔布不知何时已张了起来。心中大奇:“我只是一转眼,竟有如此快法,莫非遇到了神仙?”
少冲也觉这女子非同寻常,当是极有来历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愿惹上什么麻烦。他有心道歉,见还有一条鱼,便用细棍插起,走到帐外道:“姑娘,萍水相逢皆是缘,我这个妹子口不择言,还请勿怪。这儿正好多了一条鱼,你若不嫌弃,就拿去吃吧。”
那女郎冷然道:“多谢,我不饿。”
少冲伸出的手停了半晌,没趣地回到火堆旁。
灵儿向着少冲又是呶嘴又是瞪眼,道:“我辛辛苦苦烤的,你却拿去讨好别的女人,别忘了,我才是你的正牌老婆。”
少冲见他说出这等话来,大觉尴尬,忙摆手示意她住口。
灵儿却更加起劲道:“你连人家面容都没看到,就为她失魂落魄,当真是鬼迷了心窍。”气哼哼的抢走少冲中的鱼,又道:“谁叫你讨好她?人家不理你,你死心了吧?我早说过,她不是好人,……”弄得少冲无可措辞,啼笑皆非。
少冲听那女郎轻咳了几声,料想她衣衫淋湿,恐着了凉,便道:“姑娘,你衣衫淋湿了,快升火烤烤,莫着了凉。”那女郎道:“我没带火种。”
少冲最喜欢听她的声音,听她口气已不如先前冷淡,心中一喜,道声:“我有。”向灵儿道:“火石呢?”灵儿把火石藏到背后,不许他借。
少冲骂她“小气鬼”,拾了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条,步到帐边,道:“姑娘,火种来啦。”
那女郎道:“你转过脸去。”
口气虽冷冰冰的,但少冲听了还是舒服。依言扭过头,觉得手中木条已被她接过去,再回头时帐内火光腾腾,隐约见她正褪衣烘烤。自觉盯着看颇为不雅,忙别过头走回火堆。
灵儿怒气横生,道:“我不许你讨好她。”欲待去抢。
少冲张臂拦着,道:“灵儿,你不要闹好不好?”
灵儿连抢几个方位,都被少冲拦住,心中一急,突然贴地使出一招“春燕掠波”,娇小的身躯出其不意的从少冲胯下穿过,翻身进了帐子,抬腿便欲踏熄火苗。
也只是一瞬之间,少冲闯帐而入,双臂一圈,将灵儿整个抱入怀中,虎目却正好与那女郎的剪水双眸相对,刹那间都凝然不动。万籁俱寂,天地无声,少冲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而响,连怀中灵儿的挣扎也感觉不到。过得片刻,那女郎方回过神来,螓首侧转,默不作声。
少冲连连道歉,拽着灵儿出来,将帐子挂好。
灵儿道:“原来她果然丑陋无比。”少冲适才眼中只有一湾澄澈柔媚的秋水,经灵儿一提,才回想起那女郎面色青黑,脸庞肿大,确是极丑。不禁感叹上天造人,造出她动听如天籁的嗓音、袅娜的身材,却又造出她丑陋的面容。
灵儿见少冲微有惋惜之意,回嗔作喜,牵着少冲道:“走,咱们讲故事去。”
回到火堆旁坐下,灵儿道:“你不是问湘水神是谁么?我告诉你,她们是尧之女、舜之妃娥皇、女英。古书上说,‘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是为零陵’,二妃望苍梧而泣,洒泪成斑,投湘水而死。如今斑竹,又名湘妃竹,上面的紫斑就是二妃的泪痕。还听说只有种在君山上才斑点,别处就没有,也不知是真是假。”
少冲听了,心中难受,道:“我听说舜帝是很久以前一个贤德的君王。他殉了职,妻子也跟着殉了情。好在二妃死了,做了水神。我该向两位再拜一拜。”说罢向湘夫人神像作了三揖。
灵儿道:“故事还没完呢。后来君山上立了湘妃祠,那始皇帝南巡至洞庭湖,忽逢大风骇浪,迁怒水神,就问湘妃何神。博士对道:尧之女、舜之妃葬于此。你猜怎么着,始皇帝怪其拦路,竟使三千刑徒尽伐其树,大毁祠宇。哪知风波变本加厉起来。始皇帝急得没法,只好祭起传国玉玺投入湖中,方才波平浪静。”灵儿讲这故事,一来拉住少冲的心,二来也是警告白衫女郎不要冒犯湘妃。说罢还朝帐子那边瞥了一眼,甚是得意。
忽在此时,祠外有人说道:“到了,小姐就在里面。”门前一动,进来五名青衣小婢,皆发披绿云,短衫长裤,背上均负长剑。原来都是白衫女郎的剑婢。
雨萍手中捧了一叠衣物,立于帐外,道:“小姐,奴婢来迟,小姐没事吧?”那女郎只嗯了一声。雨萍进到帐里,低声嘀咕了几句,隐约听道:“要不要杀人灭口?”
少冲一惊:“就算我等有所无礼,也说不上杀人灭口。”探头侧耳,欲听那女郎说些什么。
一名剑婢见他行止不端,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偷看小姐更衣!”手一伸,掣出三尺青锋,便向少冲刺来。
却听那女郎说道:“濯清,住手!”幔帐一掀,走了出来。此刻换了袭百褶裙,精工卷成一朵莲花,花白叶绿,相映更显圣洁。衣动处,香风轻拂,花朵微颤。
少冲这才看清她的面孔,面色黑中泛青,只眼鼻口处皮肤白皙,琼鼻挺秀之下,朱唇似黑玉盘中一颗熟透乍破的樱桃,红润欲滴。
那女郎瞧了少冲、祝灵儿一眼,道:“这两人是从乡下逃出来的,不必管他,咱们办正事要紧。走吧。”
五名剑婢簇着那女郎正要离去,那女郎忽想起一事,对少冲道:“你二人看到我的面目,本来是必死的。权且饶了,切不可向他人提起。”
灵儿这时倒有些怕她了,紧攥着少冲的手,一声不吭。
少冲道:“你不怕我说么?”
话才毕,五名剑婢有三人拔出背剑,喝道:“你敢!”
雨萍道:“我家小姐精通麻衣相术,三黄六壬,你若胡言乱语,我家小姐在千里之外也能知晓。到时,哼……”长剑一抖,补充了后面的话。
少冲含笑道:“我不信。要我答应,除非小姐也答应我一件事。”
雨萍怒道:“什么?小姐不杀你也是够开恩了,还想得寸进尺?”
少冲双手一摊,一脸惫赖的道:“那我可管不住这张嘴了。”
这一下另两名剑婢也拔出背剑,怒道:“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他管不住,我们替他管住。”
那女郎道:“且听是什么事?”
少冲一本正经地道:“我想听小姐一曲雅奏。”
濯清道:“你想听便听,你当我们小姐是什么人?”
却听那女郎道:“之前听这位公子的一曲《潇湘神》,曲音动听,小女子大饱耳福,所谓礼尚往来,回敬一曲又有何妨?”
雨萍张口欲言,女郎扬笛截住她的话头,道:“湘妃祠,梧桐雨,小女子就与君奏一曲《潇湘夜雨》。”当下步到厨前,跪坐于蒲团之上,横笛唇边,纤指虚按,幽幽的笛声自笛孔飘了出来。
那曲声低沉哀怨,闻者仿佛看到一位独守兰闺的女子椅栏叹息。梧桐细雨到黄昏,满地黄花人憔悴。秋夜寂寥,雨点簌簌,一声声都打在打在闻曲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