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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章 潇湘夜雨传离声

一曲既罢,那女郎呆了半晌,起身道:“此曲向来是吹给自己听的。下里巴人,敷衍塞责,有烦君听。”

少冲道:“亲聆雅音,幸何如之。瞧姑娘年岁尚浅,为何所奏之曲竟如此哀怨缠绵。”

那女郎“哦”了一声,略感吃惊,道:“公子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妨说说看,曲中如何个哀怨缠绵。”

少冲听此曲恰好与庄铮所奏洞箫《巴山夜雨》有异曲同工之妙,便回道:“小生不通五音,不过曾经跟从高人学过几天,一知半解罢了。那位高人自创一曲《巴山夜雨》,其曲调之宛转,曲意之哀怨,与姑娘这曲《潇湘夜雨》差相仿佛,因此知之。‘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诗仿佛也是此曲的写照。但不同的是,此曲在曲终之际似乎有了转折,当是曲中人忧愁难解之时,心上人来了。”

他确实对音律一知半解,对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学着庄铮的口吻在佳人面前卖弄了一番而已。那女郎听得入神,待听得到后一句“心上人来了”忽似想到什么,急侧开头,眼神不敢与少冲相接,在众剑婢相簇下离去。

少冲忽然叫道:“你是白莲花!”

五名剑婢插回的剑又都拔了出来,对白衫女郎道:“小姐,再不能留他了。”

那女郎冷冷的道:“你既知我是谁,就不怕我杀你么?”

少冲道:“怕。不过死我一个,能救万千人,那我也不怕了。”

雨萍冷笑道:“哪里冒出来的狂妄小子,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杀得了咱们么?”

少冲道:“在下武功低微,不敢在众位姐姐面前献丑,不过众位姐姐执意取我性命,我少冲也绝不坐以待毙,拼死一战。不过在你们动手之前,请容我说句话。倘若听得进去,那我少冲纵死也值。”

此刻轮到灵儿一个劲儿摇少冲的手,叫他不要惹祸。她倒不相信少冲武功低微,连几个剑婢也打不过,只是素闻魔教武功诡异,又在饭店听了众人议论,真怕白莲花会有什么歪门邪道。

那女郎道:“你已说了很多了,便容你多说一句。”

少冲道:“我只想说,一个人的容貌是天生的,人丑没什么,最要紧的是不要惹人厌恶。只要与人为善,人也与你为善。”

濯清道:“说得倒动听,可惜是你的遗言。”剑尖一抖,挽出一个剑花,刺向少冲。

少冲轻轻避开,忽听祠外轻如落叶坠地的几声,饶是淅沥雨声中,也听得出来人武功非弱。

一个清亮的声音道:“白莲花,你杀了五柳先生,伤了诸大侠,我武当派替天行道,要铲除你这妖女。”正是武当派镇元子道长。

涂一粟跟着叫道:“老妖婆,女魔头,丑八怪,我们已听到你的笛声,你就在祠里。”

韩天锦叫道:“今晚就是你的死期,你躲是躲不掉的。”

雨萍与另一剑婢闪身门边,大声道:“谁躲了?找死的进祠来,姑奶奶一剑结果了你。”

一言甫毕,门前扑进一人,劲风中寒星数点疾射而来。雨萍娇叱一声,飞身向那人迎去。那人星冠道袍,正是镇元子。跟着韩天锦也抢了进来,与另一剑婢动上了手。

镇元子一晃眼见到少冲,略感吃惊,道:“少侠,她就是白莲花,快杀了她!”少冲一时不知该不该出手。

白莲花冷冷的道:“你也是名门正派的是不是?你不杀我,我也不会再饶你。”正当她说话之际,涂一粟一柄铁蒲扇向她搧来。在她身边的三名剑婢一齐出手,长剑向铁扇削去。未及相接,都觉长剑欲脱,剑身也偏了老远。

原来那铁扇乃强力磁石专制,吸人兵器。白莲花还道他内功奇高,忙退开数步,喝道:“姓涂的,你从罗霄山一直追到君山,本姑娘要你的命,你还会活到现在么?”

涂一粟道:“妖女休逞狂言!道爷这柄宝扇乃汉钟离神物,除妖降魔,把你打入天地之极,永世不得超生。”说话间又一搧而到。

一名剑婢斥道:“泼道!”紧握剑柄,长剑递出。却不防剑被粘住,涂一粟跟着飞步而上,一掌正中她胸口。那剑婢闷哼一声,委顿欲倒。

白莲花一声惊呼,长手一扬,银光乍闪,数十根细如牛毛的芒针自袖中疾飞而出,犹如满天星雨,向涂一粟全身射到。

涂一粟大是骇然,急飘身而避,同时舞扇封挡。

便在此时,白莲花闪身而前,将那剑婢抢回,叫道:“藕香!”见她蝉鬓歪斜,面色惨白,多半已无生望。既痛婢女之死,且恨道士之狠,惨然笑道:“这就是名门正派!”抱着藕香身子,轻轻一纵,已到门外。身法轻盈,犹如仙子凌波微步。

涂一粟虽以铁扇吸附了大多数芒针,腿上仍中了两枚,心想这妖女心狠手辣,针毒也必厉害无比,只觉中针处麻麻的,生怕毒性扩散,不敢稍动。一见白莲花欲去,忙叫道:“妖女,拿解药来!”自知与虎谋皮,必定无果,但性命攸关,别无他法。

白莲花哪里理他,迈步便走。此时天已尽黑,暗处蓦地冷风袭至,两点寒星直奔她章门、神阙两穴。急侧身而避。那两点寒星又奔关元和曲骨。两穴一处乳下,一近会阴,皆是女子羞处。白莲花暗骂无耻,长袖向前一拂,跟着回拉。

那人咦呀一声,双手被缠,身子一倾,不由到了向光处。一看正是公孙墨。手中使的乃是一对判官笔。此时为白莲花冷目逼视,又见她狰狞的面孔,不禁大惧,差些叫出“饶命”二字。

镇元子、韩天锦正与众剑婢缠斗,忽见公孙墨受执,急跳出圈外,齐声叫道:“妖女住手!”

白莲花道:“你们答应不再纠缠我芙蓉府的人,我便放了他。”

韩天锦叫了声:“师兄,……”眼望镇元子,让他作主。

镇元子未及考量,涂一粟已冲口叫道:“我答应你,不过你还得给道爷解毒。”

白莲花冷哼一声,向四婢道:“荷珠、雨萍、濯清、宜远,带着藕香先走。”

四婢奔到她身前,作两翼张开,齐声道:“奴婢与小姐共进退。”

白莲花急道:“你们反了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荷珠道:“小姐你……”双目莹然,热泪欲流。

白莲花道:“你们再不走,我便死在这里罢了。”

四婢见小姐以死相挟,不敢违命。雨萍倒转剑柄,递给白莲花,道:“小姐,你好生珍重,奴婢们回去求援。”说毕接过藕香,与荷珠等快步奔出,倏然逝没。只闻脚步声远去。

白莲花待了一会儿,才从腰兜中取出一小粒丸药,扔到涂一粟脚下。涂一粟想也不想,便即吞服。白莲花口角露出一丝笑意,放开公孙墨,仗剑而行。

忽听公孙墨叫道:“镇元道长、韩庄主,追啊。别让妖女跑了。”镇元子、韩天锦都是一愣,不解的望着他。涂一粟道:“贫道答应了她,二位却未答应。”

二人一想适才确实只涂一粟一人答应,二人虽未表态,那也是默许了,但正因为如此,也可以说成未经同意。原来涂一粟老谋深算,早想到了这一层。

二人又想对付魔教之人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这次放脱了妖女,只恐来日更多的正人侠士遭殃,再难降服。镇元子第一个冲出祠门,喝道:“妖女哪里走?”喝声中腾空而起。武当派的轻功“鹤云纵”夭矫轻灵,极尽白鹤一飞穿云之妙。

白莲花刚想纵轻功而走,镇元子已挡在路前,不交一语,挥剑直取中宫。白莲花如风摆荷叶,飘身而后。才一定身,韩天锦自后追到,手中六合枪一搠,抖出老大一个枪花,罩向她面门。她蛇腰后仰,六合枪贴面而过。不防脚下一声金刀裂空,刀锋贴地砍来。心中一惊,忙一个筋斗后翻。

镇元子见使地堂刀法的是诸仲卿,说道:“诸城主,你不好生养伤,又来作甚?”

诸仲卿在赴君山途中,曾遭一白衣人偷袭,幸得镇元子等人赶到,才吓走白衣人,只肋下中一刀,未伤要害,只道那白衣人便是白莲花。当下道:“小伤而已,道长又何须瞒着在下对付妖女。我诸某人为江湖除害,此身何惜?”

白莲花此刻遭三人围攻,险象环生,顾上下盘的紫金刀,顾不上左右二路的剑枪,真是顾此失彼,顾彼失此。再过数合,已然浑身是泥,雨汗濡身。

镇元子道:“妖女,放下屠刀,咱们留你个全尸。”见她兀自不屈,一招“乌云掩月”,身法一闪,藏住剑势,突然一个筋斗后翻,头从自己双腿穿回,长剑前指,正是一招“红霞贯日”。扑的一声刺中白莲花肩头。白莲花慌急中疾闪,跟着诸仲卿的紫金刀朝腿砍至。她脚一抬,失重摔倒。韩天锦长枪搠她顶门,直将她钉在地上。料想这一枪必当穿脑刺死,哪知触处坚硬无比。

他正一楞间,猛见灰影扑到,跟着枪已入那人之手。面前立一少年,火光下照得分明,正是少冲。

少冲在他们相斗之际,思前想后,觉得事情绝非镇元子等人所想的那么简单,待见藕香口吐鲜血,惹动他血魔发作,眼前浮现起父亲为乱刃加身、娘亲为倭贼蹂躏的场景,当场便欲跟涂一粟拼命,好在他身怀儒家内功,定力过人,那幻象甫一闪现,顿生警觉,将其压制下去。再观望一会儿,眼见白莲花就要命丧枪底,再也按捺不住,使出“流星惊鸿步”抢至。当下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可否容晚辈一言。杀人总得问个青红皂白。倘因误会所致,贸然杀了,将来后悔莫及。”

镇元子道:“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但妖女亡命相搏,咱们怎得问个青红皂白?所谓无风不起浪,她在江湖上臭名远扬,自是实有其事。她既自承白莲花,咱们也不算杀错人。”

涂一粟道:“不错!奉劝少侠不要拦阻义举。你知不知道,就凭你枪下救妖女这一点,武林中的正人侠士、英雄豪杰都要以你为敌?”

镇元子道:“少侠侠胆义胆,决非此等人。”

涂一粟道:“人心如此,贫道也是为他好。”

少冲见白莲花风鬟雨鬓,一行碎玉紧咬红唇,料她受伤不轻,便道:“晚辈斗胆提议,将她软禁起来,待事情查明了,再行处置不迟。”

公孙墨冷冷一笑,道:“你不知道妖女是白莲教的人么?今日你关了她,明日就引来成千上万的妖魔鬼怪,你关得住么?”

韩天锦道:“纵虎容易擒虎难。少侠,你再阻拦,韩某就不客气了。”说着话伸手抢枪回夺。不防少冲手一松,身子向后猛倒。少冲趁众人分神之际,贴近白莲花道:“走吧。”牵住她胳膊,飞步便奔。

耳后只听到涂一粟痛叫道:“哎唷!我肚子犯痛。这妖女给的不是解药。哎唷……”诸仲卿喊道:“妖女逃啦,追啊!……”喊声中众人分从两翼追了上来。

少冲所练轻功虽然高妙,毕竟日浅,出了数里,镇元子首先追到,叫了声:“少侠……”少冲不愿与他有所冲突,道:“晚辈行事莽撞,还请道长赐个方便。待晚辈查明真相,必当向道长做个交待。与晚辈随行的那个小姑娘是华山派的祝灵儿,请道长念在五宗十三派同气连枝的份上多加照拂。”

镇元子道:“少侠身中魔毒,善恶莫辨,还是随贫道回武当……”话未说完,却见少冲和白莲花身形一晃,已在数丈之外。

韩天锦、公孙墨、涂一粟、诸仲卿相继追到,见镇元子伫立当场,都问:“怎么?”

镇元子道:“少冲受妖女迷惑,不便过分相逼。那妖女受伤不轻,料也逃不远,咱们再从容计较。”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担忧:少冲为血魔所侵,必然心向妖人,若不治病祛邪,迟早堕入魔道。因武当派在掌门人大会上受惠于少冲,真机子叮嘱在场之人保密此事,若少冲做出离经叛道、伤天害理之事,武林正义人士自当群而攻之,故此时未向韩天锦等人提及。

少冲携着白莲花奔了许久,不见有人追来,便停下步。眼前是个社祠,祠前老大一棵橘树,下面一口枯井。少冲将白莲花扶到井栏上坐下,问道:“你没事吧?”

白莲花道:“你为什么救我?”

少冲道:“我觉得你并非坏人。一个吹笛自遣、对奴婢尚且有情有义的人怎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白莲花道:“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说到这里,指着身边的井,道:“这口井叫柳毅井。传说柳毅千里传书,救了洞庭龙女。这橘下井便是柳毅通达洞庭龙宫的入口。柳毅见义勇为,急人之难,救的是好人;少侠救的却是坏人。少侠不怕中山狼么?”她背着身子,说话间已将肩头的伤裹好。

少冲道:“白姑娘读书恁多,句句都有典故。柳毅救龙女的故事我是到了本地才听人说过。什么又是中山狼?”

白莲花道:“狼被猎户追捕至中山,求救于东郭先生。东郭先生把它藏在书袋中,待猎户去远才放出来。哪知狼肚子饿极了,吃了东郭先生。这个故事载于书史,传于民间,你乃中国之人,居然不知?”

少冲道:“你说我乃中国之人,难道你不是么?”

此言一出,白莲花连忙转过脸去,生怕少冲看出什么,口中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是中国之人,我的意思是,你我都是华夏子民,为什么我知道你却不知?”

少冲道:“小生自小父母双亡,穷苦无依,书史不过粗知大义,哪似白姑娘出身豪门世家,读书知礼,温婉贤淑?”

白莲花格格笑道:“读书知礼,温婉贤淑?亏你还能想出这八字赞语讽我。”

少冲正色道:“废话少说!且不管你是不是中山狼,我却不是东郭先生。当时情形,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倘若你真是中山狼,害人无数,我便痛下杀手,为民除害。”

白莲花作势欲扑少冲,道:“狼来啦,你杀了我为民除害啊,快动手啊!”竟跟少冲笑闹起来。

少冲怎么看她也不像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妖女,便道:“你是不是中山狼,我会查明真相,到时自见分晓。”

白莲花冷笑道:“你查你的真相去,本姑娘不奉陪了。”起身欲走。

少冲伸臂挡住道:“不行!真相未查明之前,我不能放你走。”

白莲花默然半晌,又坐下道:“那也由得你。”

少冲道:“看你似乎没受什么伤。”伸出一只手,道:“拿来!”

白莲花道:“什么?”

少冲道:“涂道长的解药。”

白莲花扑吃一笑,道:“我针上并未喂毒。他既求赐解药,本姑娘就将计就计,给他一粒外敷疔疮的丸药。哪知他竟然内服,不腹痛才怪。”

少冲才知涂一粟受了捉弄,忍不住一笑,立又肃然作色道:“走吧!”

白莲花道:“去哪里?”

少冲道:“五柳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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