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肚子,我往稻草堆里打了个滚,此时的我头发抓得乱蓬蓬,脸上抹得黑乎乎的,为了更像个乞丐,我还把粗布短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
于是我们六个人背着简单的包袱出了建昌城北城门,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而行。那位临江府来的黄大叔说得没错,出了建昌城越走越是荒凉,春夏之交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虽然一片绿油油的,但百姓家里也没什么能吃的,更没有多少几颗粮食能施舍给我们这些小乞丐。我们白日赶路,夜晚就睡在荒废的旧宅或是山洞里。我身体壮实走路倒是不累,但吃那些令人难以下咽的残汤剩饭,喝冰凉的井水或是河水,没出三天肚子受不了了开始拉稀。又支撑着走了两天来到仁安县,那里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着长满了杂草,听人说打去年仁安县也遭遇洪灾,几十个村庄被淹,不少百姓被迫远走他乡,这里的大片田地也无人耕种了。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下来,不论睁眼或闭眼眼前都是一片金光,,因为拉稀也因为肚里没食,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往一株樟树树荫下一躺,只想闭眼好好睡上一觉。
王七娃突然兴奋地推动我:“延铎,那里有家饭馆。咱们去讨些饭来吃吧。”
我扶着樟树站起来瞧,果然,在不远处官道边绿树掩映中有一座冒着炊烟灰乎乎的青砖房,门口破败酒旗迎风轻轻荡开。
“对,那里有饭。”我身上立时有了力气,撒开腿就往饭馆方向跑。身后传来吴宝山他们的声音:“慢点,慢点,等等我。”
饭馆不大能看见灶间的一角,大灶里跃动的火苗舔着锅底,一阵饭香味从灶间飘出,我的肚子抽动一下“咕咕”叫了两声。
“小饭馆,大掌柜,慷慨平安又富贵。施点饭,舍口汤,好人长命又健康。”我学着王七娃的样子端着破碗伸到掌柜的眼前。
掌柜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黑胖子,像赶苍蝇一样冲我挥手,大声吆喝:“晦气,还没开张呢就来了臭叫花子。走开,走开!”
王七娃他们几个也围了过来,带着谦恭的笑说吉祥话乞求一点饭食,黑掌柜一脸不耐烦,从旁边摸过一根烧火棍作势就要打过来:“滚开,老子的米也是银钱买来的,有本事拿钱来!”
说起银钱,我忽然想起一事,那天晚上我准备出走所带的东西时,从书桌上百宝箱里拿出一个绛红缎面荷包装进包袱里,里面装着七个小金锞子,那是过年时六婶给我的压岁钱,每一个金锞子都打成龙头的模样,有丑丑的,有凶凶的,有憨憨的,有呆呆的……活灵活现。因为我属龙,六婶便找银楼专门为打制了这些小东西,我特别喜欢这堆小东西,经常拿出来把玩一番。这回出门,我便将它们随身带着了。
“我要吃饭,我有钱!”我实在饿极了,从包袱里找出那个小荷包,将七只小龙头倒在手里左瞧右看,这个也舍不得,那个也舍不得,最后挑了一个愁眉苦脸的小龙头递给黑掌柜的,“这个,能买多少饭菜?”
黑掌柜的不敢置信地接过那金龙头,用牙咬了一口后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伸手揪住我的领口,喝道:“快说,这是哪里偷来的?若是不说老子就要报官了!”说着另一只手就要抢我的荷包,我赶紧将荷包藏在背后,王七娃也赶紧大叫:“你要抢劫吗?”
说实在的,他说要报官我心里还是有点发怵的,因为这仁安县还属建昌府,一旦报官就势必会惊动我爹,到时候我不光不能去正京了,反而还要招来一顿胖揍。见我迟疑,那黑掌柜皮笑肉不笑:“看你们也饿得狠了,要不你把这些赃物交给老子,老子管你们一顿饱饭。”
看他贪婪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不敢报官,便将大名报了出来:“什么赃物?我叫郑延铎,这是我的压岁钱,你看那龙头上还这刻着我的名字呢。”
吴宝山也说:“他是魏王世子。”
黑掌柜冷笑:“就这小叫花子?他若是魏王世子,老子就是魏王!”
我反手抓住他的领口,大声喝道:“大胆!你竟敢自称魏王,咱们这就去见官,看这仁安县令魏甘霖认不认我这个世子。”
“对,对!咱们世子扮作乞丐微服私访民情,你有眼不识泰山乱嚷嚷什么,有本事咱们见官!”王七娃叫。
黑掌柜见我口气强硬,从我扯松的领口可以看出我皮肤白皙细嫩,里衣是上好细绸,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弯下腰整理我的领口:“世子,刚才是开玩笑呢。快进屋吧,今日饭菜管饱。”
做了这么多年世子,一点派头还是有的,我哼了一声目不斜视跨进饭馆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王七娃他们五个也鱼贯跟了进来。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饭是糙米饭,菜有炒青菜、卤豆腐、腌青瓜,虽然菜食简单,但对于饿了好几天的我们来说无异于凤髓龙肝,于是每人抢过一碗饭狼吞虎咽大吃起来。只是我门牙才长出来小半截,吃饭还是很慢。
黑掌柜端过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招呼着:“来,孩子们吃羊肉。”亲自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周来端着碗喝一了口,被烫得一口吐了出来,呲牙咧嘴“嘶嘶”直抽凉气,逗得我们都大笑起来,李五斤还笑得喷了饭。我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羊肉肉质很好不膻,但汤里有些许苦味,我就把羊肉汤放在一边了。
“小世子,你怎么不喝汤?”黑掌柜问。
“不好喝。”我夹了一筷子青菜下饭,细嚼慢咽着。
黑掌柜眉头一皱眼睛一瞪:“怎么会不好喝?这年月羊肉贵着呢,我是看小世子的面子才上的羊肉。”看我还是不喝,又给我盛了几块肉:“不喝汤就吃些肉吧,吃了走路有劲。”听他说得有理,我便捡了几块瘦羊肉来吃了。
吴宝山吃得最快最多,打了个饱嗝摸着肚皮叹了一声:“沾延铎的光,终于又吃了一顿饱饭。好困啊,真想睡一觉啊。”说着举着双臂打了个哈欠,慢慢往长凳躺倒真睡着了。
李五斤也打了一个哈欠,踢了吴宝山一脚说:“正吃饭呢,看把我也弄困了。”很快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孙玉口中慢慢嚼着饭料,一下下打着瞌睡。周来年纪最小,吃着吃着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王七娃在街面上混得时候长了,我又打小在娘的小药房里玩草药,都多少知道些蒙汉药什么的。我和王七娃对视一眼,大叫着跳起来:“菜里有古怪!”紧接着我俩就往饭馆外面跑。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黑掌柜大喊。
王七娃腿长跑在前面,他闪身避过黑掌柜的手冲出门口,却撞在一个高壮汉子身上,被那汉子如小鸡一般提着衣领进了饭馆大堂。王七娃无力地垂着头眼睛半眯半睁,有气无力地喊:“延铎快跑!我没劲了……”
黑掌柜和那高壮汉子堵在门口,我抄起桌上碗碟向他们摔过去,趁他们躲避之际踩着凳子桌子从窗口跃出饭馆往官道上跑,官道上不远处有几个农人赶着牛车经过,我连忙大喊:“这是黑店,快报官!”
嗓子像塞着棉花,腿像灌了铅,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高壮汉子猛地一扑将我扑倒在地,黑掌柜则在后面喊:“抓住这小贼,他偷了我家腊肉。”迷迷糊糊中我被人挟起,我咬着嘴唇想以疼痛使劲保持清醒,可没多久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堆杂草中,身体被一圈圈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四周很黑很潮湿,好像在一个山洞之中。好在嘴巴并没有被堵住,我大声喊叫:“七娃、宝山、五斤、孙玉、周来,你们在哪里?你们怎么样了……”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洞外响起,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也映了过来。那是一个脚步微跛足瘦高的汉子,他朝我身上踢了一脚,“再吵到老子睡觉,给你扔到山里喂狼!”
“你是谁?这是哪里?你们为什么要绑我来这儿?”那一脚倒是不疼,可是踢到了我屁股上,我这么大只有爹踢过我的屁股,我怒视着那跛足汉子一连三问。
“哼,不妨实话告诉你,这里是熊峰山,咱们都是在熊虎寨落草的兄弟。为什么要绑你,难道你自己想不明白吗?那些小子说你是魏王的儿子,嘿嘿,得换不少银子吧,怎么也得够咱们兄弟后半辈子吃香喝辣的。郑辰琮若不拿出二十万银子来换你,哼哼,就等着给你收尸吧。”那瘦高汉子瞧着我如同瞧见一块金元宝,拿火把上下照着我。
“我的兄弟们呢?”我问。
“他们都关在寨子里呢,至于你嘛,你至关紧要,当然得关在另一处了。”
“你们也知道我爹是王爷,你不怕他把你们熊峰山给平了,把你们都给砍了脑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信爹会因我这个顽劣不堪、离家出走的孽子如此大动干戈。
“哼,咱们兄弟带着那个叫五斤的叫花子连夜骑马去建昌城了,给你爹带去了你的小龙头和一封信,叫他三日后带着二十万两的银票来咱们熊峰山换你,他若敢带兵来就将他独生儿子脑袋给拧下来。反正你这个小娃娃在咱们手里,他若想动刀兵,反正咱们是贱命一条,实在没辙咱们便奉陪到底,先弄死你然后大伙一起死算了,这也算全了对吉公子的恩义。”那跛足汉子冷笑。
“吉公子是谁?”我问。
“吉公子,他是咱们的领头大哥,是他们领着咱们兄弟在这寨子里安家的,这一晃就十年多了,从一开始的五个兄弟到现在的五十多个兄弟,都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跛足汉子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良久才抬起头满面愤懑又踢了我一脚,“都是你们郑家害的,你们郑家不仁不义没一个好东西。”
这一脚狠狠踢到我的肋下,痛得我眼泪都快淌出来了,我怒骂道:“臭跛子,有本事给我松绑,咱俩单挑!”
跛腿汉子被我骂得笑了:“小娃娃口气不小啊,你这全身连屎加毛都没有五十斤吧,说出来吓死你,这些年光是老子亲手杀过的人都不下五十个了。”
说实在的,我确实有些害怕,可我嘴上却不肯退让:“五十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爹,不,光是我娘也杀了一百多呢。”
“你娘?是程郡主。说你娘杀了一百多我信,你爹根本就没上过几回战场。不过,多亏你娘正坐月子出不得门,要不这个女人还真不好对付呢。”跛腿汉子冷笑。
娘?她不就是一名建昌府的贵妇人,顶多与别的夫人比起来能会一点儿拳脚。到今天我才知道娘原来是一个这么有本事的女人,连不将爹放在眼里的土匪都会怕她,怪不得爹什么事都会让着娘,就怕娘生气。在这一刻我就在想,要是娘没生小妹妹就好了,娘是可能有杀一百人的,这熊虎寨不是六十几个土匪吗,这不一锅给他端了吗。可娘来不了,爹愿意拿五十万两银子来换我吗?我们府上有五十万两吗?
跛腿汉子瞧我面上先喜又忧,蹲下来上下打量我:“小娃娃眼睛转来转去动什么心眼呢?”
我恳求:“大叔,给我松绑吧,我的手都没知觉了,再绑手就要废了。要是手废了,我爹可不愿拿五十万来换我了。”
跛腿汉子说:“坏了就坏了吧,有个残废儿子也比有人死儿子强吧。”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把捆我的绳子松了一些,重新打了一个死结。
我又求:“我肚子饿了,给我点吃的吧,我想吃肉丸和鱼粥,我要是饿死了可就一两银子也不值了。”
跛腿汉子冷笑:“这饥荒年月的兄弟们菜粥都吃不饱,你这大半夜的还想吃什么肉丸鱼粥?等明早兄弟们送饭来,能有的吃就赶紧吃一些吧。实话告诉你吧,等你爹来了,你爷俩一个也走不脱,咱们吉公子不光要银子,还要你爷俩的命。明天天亮就是四月初三日了,到了后日初四,你爷俩就等着归西吧。”也不再理我,一跛一拐走出了这个间山洞。
我心头一惊,怕的不是自己会死,是怕把爹也连累了。我得想办法逃出去给爹送信,他虽然对我不好,可我也不想叫他去死。于是我一会儿喊要喝水,一会儿喊要撒尿,一会儿又喊饿得受不了,跛腿汉子被吵得受不了,有时进来骂我一顿,有时踢我两脚,后来我再闹腾他再没什么耐心,听声音是走出了山洞不再管我了。
我的双手被缚在背后,双脚也是被绑在一起。好在我从小练功身体极软,我踢蹬几下将鞋袜踢开,弯下身子将头伸到脚边,用脚趾将头顶盘着发髻的木簪给拔了下来,用脚夹着簪子向后递到手中。这根乌木簪是爹亲手做的,我娘有一支,我也有一支,只要握住簪身用力拔下那雕着祥云的簪头,便能抽出一把极细的小剑。我虽不喜欢爹,却是喜欢他做的这支簪子,每天都要用将它簪在我小小的发髻上。
小剑很锋利,只割磨了几下那麻绳就断了。我活动了一下发麻发胀的双手,重新挽好发髻穿上鞋袜,摸索着石洞壁慢慢往外走,很快走到了洞口。那跛腿汉子轻轻打着呼噜,就睡在洞口大石上,我抬腿想从他身上跨出去,脚落地时一不小心踢到一块圆石头,那石头“噔噔噔”滚出去老远,我心怦怦跳着赶紧收回腿缩进洞里的阴影大气不敢出。跛腿汉子的呼噜立时停了,就在我想要拔足疾奔的时候,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抓了几下痒后又打起了呼噜。
夜很静,只有风轻轻拂动树梢的声音。一轮弯月挂在半空,只能看到一团才树梢的阴影,这是一个在半山上的石洞,洞外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再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没有道路,但我坚信只要一直往山下走就能走到平地上,再沿官道走就能走到建昌府。我要回建昌府,求爹带兵来救回七娃他们几个,若不是要跟我一道去正京,七娃他们也不会被绑到这熊峰山上来。
我再次跨过跛脚汉子,洞着山道小心慢行,怕再弄出什么声响惊动了他。直到进了树木之中,我才撒腿快走。月光透不进来,树林里很黑,一路上不知道被绊了多少次,跌了多少跤,脸上和身上也不知划破了多少处。我顾不上疼痛,只是闷着头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开始泛白了,路也能看得清了,山脚也不远了。
怕土匪追过来,我只是沿着官道边不远的树林、稻田向南走,实在没有道了才走了一阵官道,渴了就喝一点河水,饿了就采点野果充饥。到了日暮西沉之时,我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躲在一处荒废的宅子歇脚,想找两口吃的好连夜赶路。
那院里有棵樱桃树,红色的、黄色的小果实藏在茂密的树叶之间,我爬上树摘了一把尝了尝,酸酸的涩涩的,味道不好却聊胜于无。
这时,一阵锣声夹杂着叫喊声远远传来,我倾耳仔细分辨竟是“世子、世子……”“王爷派人来接你啦……”我心中一喜,赶紧将手中樱桃塞进嘴里溜下树来去寻他们。
我躲在一株大树后往声音处瞧,看到官道上有三个身着官差服装的汉子往这边走过来,边敲锣边叫喊。被土匪抓了一次我心有余悸,不知这三人底细,可我整整一昼夜没吃一粒米,肚里本来就如烧灼一般,再加上那酸涩的果子入腹,更是饿得抓心挠肺。实在受不住了,我就从树后走了出来,大声问:“你们在找谁?”
“世子,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前头一个官差急步上前,亲热地拉住我的手上瞧下看,还拿出帕子为我擦去脸上的污痕。
“你认识我?”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人,与另外两名官差面目黝黑粗粝不同,他长了一张国字脸,细眉长目面皮白净,斯斯文文倒像一个读书人。
“怎么不认识?我在建昌府见过世子好几回呢。世子,这仁安县匪盗横行可得小心,咱们的马车在村头上,咱们快坐上车与魏王会合吧。”那白净官差四下逡巡一番,拉着我就往村头走。
我见这官差行事小心,也不多问紧跟着他来到村头,坐上了一辆旧马车。白净官差和我坐车里,另外两个黑皮官差则坐在车辕上。
那白净官差自称姓贾,他关切地问:“世子,你是怎么从熊峰山上逃出来的?”
我答:“我被绑在山里的石洞里,趁看守的人睡着了,我就逃出来了。”
“那世子是如何割断绳子的?”
我自然不能将簪中小剑告诉他,便沮丧道:“我鞋子里藏着一把小刀,不过逃跑的路上给弄丢了。”
我撩开车帘往外看,发觉马车向着东北方向驶去,我心中一惊忙问:“贾大哥,咱们这是去哪,怎么往北走?”
姓贾的官差笑道:“沿着官道往南走,接近建昌府这一块有不少土匪正等着拦截世子呢,魏王吩咐让咱们深入土匪的腹地等他,待明日早晨王爷领兵平了熊虎寨好与世子团聚。”
我慢慢放下心来,又问:“贾大哥,你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姓贾的官差递给我一张面饼,在我大嚼面饼的时候又开始找话说,问我王府有多少下人,多少府兵,问魏王是不是日日练武,问王府有多少府兵……
前一宿我没合过眼,接下来又是脚步不停奔波了一整天,半张面饼下肚就觉得眼皮打架困意上涌,随便嗯哼了几句便倚在车厢壁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