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七十多天的辗转,国荃终于在九月二十一日,顺利到家。爷爷见到两年未见面的孙子,高兴得不知所措,指挥着家里又是杀鸡又是宰鹅,为他的宝贝孙子接风洗尘。
全家老少齐上阵,转眼的工夫,一桌丰盛的家宴已安排上桌。国潢媳妇---钟秀,起身说道:“九弟洗澡怎么这么久?”曾麟书发话道,“国潢,你去浴房看看。”
爷爷制止道:“催他做什么?孩子一路奔波,刚刚进门。让他洗,我们等着。”大家见爷爷发话,个个不敢动,钟秀见气氛太过安静,忙起身为爷爷斟酒:“爷爷,我先把酒给您斟上,等下九弟来了,好陪着您喝。”
国潢忙给妻子使眼色:“不忙,爷爷等九弟斟酒呢。”钟秀忙又将酒壶放下,大家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大约一刻钟过去,江氏见国荃迟迟不来,有点坐不住,忙找借口道:“我把那件新做的内衣给国荃送去,在外一两年了,换身新的。”
江氏说着出了餐厅,她站在浴房门前叫了几声,不见里面有人答应,便推门进去;只见,屋内一木盆水和国荃换下的衣服搭在一旁,江氏又急忙折回国荃的卧室,她推门一看,顿时愣在了那里……
国荃归心似箭,途中,他每到一站便与荷香写信一封,嘱咐她无论发生什么意外,一定要等待他的到来。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回到了家,他匆忙洗了个澡便直奔状元寨。这天,恰是荷香娘故去的三七日。荷香见到国荃,哭成了泪人。国荃将其拥在怀里,声声说着,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荷香忍住悲痛:“爹走的时候我年龄尚小,甚至不懂得什么叫死。可面临娘去世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明白,逝者的离去,是将活着的亲人,抛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多想那是场噩梦,可任凭我千呼万唤,再也唤不回噩梦前的昨天。我一遍遍读着你的每封来信,脑子一片白光,只记得你说,让我等你……”
国荃哀伤地低着头道:“收到你娘病重的消息,我和你一样,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全然不顾大哥为我付出的苦心,京武哥和师傅对我的婉言相留。大哥送我出城待要分手,他塞我手上一首诗,我展开一看,大哥将我比作五兄弟中白眉马良!就在那一刻,我整个人崩溃了,甚至动摇了...”
荷香说:“我真是个罪人……”
国荃说:“别这么说!大哥对我的恩,朋友对我的情,我都可以报答,我有机会报答。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娘万一了,你怎么办?”
荷香抹着泪道:“国荃,谢谢你对我的一片真情。可静心想想,我感觉你不值,真的不值得为我丢弃学业。你的决定,叫我有种负罪感,可我已经无法阻止你,那时你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国荃说:“事事没有万全之策,书,我在哪都可以读,你,我只有一个。我不仅是个学子,更是个男人。接下来,我会发奋读书,弥补大哥对我的失望。”
荷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几件婴儿衣服,递给国荃:“自你离开山寨赴京,我娘好像感觉亏欠了你我什么。”
“是后悔当初阻止我们吗?”国荃说。
“娘性子固执倔强,她不会和我认错,可她嘴上不说,我也看得出来,那段日子,她一直在默默做这些婴儿衣服。”
国荃问:“做给我们的?”
荷香鼻子一酸:“我去京城的前一天晚上,娘和我说,如果国荃少爷回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娘不管了。”
国荃拿起婴儿衣服,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抱怨:“她为什么不早这样...”
“我娘一时糊涂,阻碍了你我的婚事,我又妨碍了你的学业,我和娘都对不住你。”
国荃说:“谁要你说这个!告诉我,你仍爱着我吗?”
荷香说:“我永远是你的织女……”
“我问你爱我吗?”
“少爷,你不会不记得,家里已经为你定了熊家小姐。荷香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说得是那么苦涩。”
国荃盯着荷香的眼睛:“说爱我!”
荷香绝望道:“爱又如何。”
“爱,我就娶你!”
“可那熊家小姐……”
“我不认识她!别和我提这个人。”
“我现在重孝在身...”荷香说。
“我等你除服!”
荷香悲哀绝望的心被国荃的爱语复活,她伏在国荃肩头又抽泣了起来:“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不到边际的深渊中挣扎。面前的你,究竟是梦还是真实,自己都辨别不清...”
国荃安抚道:“今后,无论你的梦里还是现实,都有我的陪伴,尽管我没亲耳听到你娘对我们的宽容,但她给我们孩子做的小衣服,我看到了。她已经将你托付于我,我会让她走得放心。”
荷香挣开国荃:“来,你先坐着喝茶,我去把你的房间整理一下,自国葆和壮芽回到家塾读书,很久没人住了。”
国荃忙拉住荷香:“别……”
“怎么?这么晚了你还要走?”
“家里还在等我吃晚饭,我得回去应酬一下。”
荷香惊讶道:“吃晚饭?现在已是戌时了,明日的早饭都要开始做了。”
“我中午到了家,先和堂上老人一一拜过的。洗澡的时候,我越发觉得,不能在家吃晚饭,就直奔山寨来了。”
荷香说:“你的意思,全家都还在等你吃晚饭?”
“见你心切,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这,这可怎么是好!又是因为我!那你回去怎么和家里说呢?”
国荃心一横:“既来之则安之。见到你,我总算放心了。”
荷香焦急道:“你呀你呀,那赶紧走吧!你们家规矩大,我早知道你是这么来的,早该劝你回去。”
国荃说:“不差这一会儿,大不了回去受顿家法。”
荷香急得快哭了出来:“什么都别说了!你现在立刻回去,有话留着明天再说。”
国荃拉起荷香的手:“答应我,从现在起,你什么都无须多想,就想着你的牛郎。待我回家安顿一下,明日一早便回山寨陪你。”
荷香点头道:“来,我给你牵马去。今天月光不错,你路上慢点。”荷香拎起灯笼,和国荃出了屋……
二天一早,爷爷坐在客房,双手扶着拐杖,铁着面扫了下众人:“我作为曾家长者,将家中男丁和老辈人召集在一起,开个会。国荃在京一年多,千里迢迢回到家,我这做爷爷的激动难以言表。为他准备的接风宴,张罗的劲头堪比过大年。国荃的行为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曾家子孙用这种方式和家中老人表示恩谢。他跪了一夜,我自责了一夜。你们都是曾家子孙,壮芽即使不姓曾,也是曾门学生。所以,每个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尤其是男儿,你们都给我说出个国荃这么做的理由。”
曾麟书说:“任性不需要理由,从小就是头没有耳性的犟驴,罚跪纯属咎由自取。”
爷爷尽管对孙子的行为失望,但见儿子对爱孙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心里挺不是滋味。一年多不见儿子面的江氏,更是心如刀割,她为国荃辩护道:“爹,国荃跪了一夜,他应该知错了。”
奶奶抹了把老泪道:“老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孩子从京城到家,车马劳顿两个月,这刚刚进了家,就被罚跪一夜。让他起来说句话吧。唉!”
秀娟说:“国荃少爷天资聪慧,做事仗义,若不是另有缘由,少爷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赵奶奶说:“要说,大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是个孩子。少爷在外近两年,刚刚进门,唉!纵有千错万错,不也罚过了嘛?让孩子起来吧。”
国潢说:“犯错和刚刚进门,没有直接关联。犯错就该接受惩罚。家法面前没有远近,更没例外。家中其他兄弟谁敢如此冒犯老人?”
国葆和壮芽对视下眼神,国葆狠狠瞪了眼国潢:“爷爷,我不认为九哥做的是犯错。”
曾麟书唯恐爷爷又来气,忙瞪国葆:“胡说什么?”
爷爷大度地回应道:“让他说。”
国葆继续道:“九哥昨天回到家,便和堂上老人一一拜过,且一一敬了茶,他没有失礼的地方。”
国潢说:“全家为他接风,忙活了大半个下午,辛辛苦苦做好的一桌饭菜,倒好,他不辞而别,跑到山寨去了。这不是错难道还是对了?”
国葆辩解道:“事情不能单一评判,凡事总有起因。”
国潢说:“因是什么?什么因能高于堂上老人的恩情?”
国葆说:“不同的事情发生在同一时刻,要以轻重缓急来对待。”
国潢厉声道:“住嘴,你懂什么?”
国葆强辩道:“我懂!我懂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圣贤教导我们讲仁义孝悌,仁义在先。仁者爱人,是要我们将每个世人当作自己兄弟。我山寨兄弟的母亲去世,近乎绝望,九哥放弃一顿家宴,去安抚一个兄弟的心,使他看到生活的希望和光明,错在哪里?”
国潢说:“百善孝为先。你九哥不顾堂上老人和全家人的感受,把辛苦为他准备的接风宴视作儿戏,人等到子时才回来,他孝在哪里?”
壮芽接话道:“我认为国葆说得在理。”
国潢说:“我知你们与九弟在山寨呆的日子长,即便他有错,说话也向着他。他也是我弟弟,他被罚难道我不心疼?”
国葆说:“国潢哥,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心疼九哥被罚,我是为九哥鸣不平!我刚一说话,你就叫我住口,对不起,是爷爷让我说的,我虽在兄弟中最小,但我姓曾,我有理由为九哥喊冤。”
壮芽说:“我支持国葆说的。”
“你们...”
国葆说:“我们是兄弟,如果国潢哥哥被人误会冤枉,我照样替你喊冤鸣屈!九哥在别人需要安慰和帮助时,放弃与家人团聚,我认为,这正是孝!是大爱的孝!试问,倘若你去岳父家赴宴的途中,发现有孩童落水,你是急着赴宴,还是舍身救孩童?”
国潢说:“你说的事就不可能发生。”
壮芽说:“可九哥就发生了与此雷同的事例。我不相信,爷爷知道了内情,还将九哥当做不孝来惩罚。”
国潢说:“就算是救人,难道急到,连与家人打个招呼的工夫也没有吗?”
国葆说:“救人生死,千钧一发,岂容多想。九哥就这秉性,我喜欢!”
爷爷看着国葆和壮芽,不觉一个暗笑,问曾麟书道:“昨晚国荃半夜回来,没和你说点什么?”
曾麟书回道:“我问他一千句,他连个字都不回我。就说了句:甘愿受罚。我不罚他罚谁?”
壮芽说:“九哥是做了好事,不便自我张扬。正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国潢说:“喝!罚了一夜,还罚出个英雄来?”
国葆说:“英雄不是罚出来的,正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随你怎么想。”
国潢暗自感叹道:“好嘛,我教你们读书,都用到我这来了?”
国葆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爷爷盯着几个孙儿:“瞧瞧,个个的嘴巴炮筒子似的。好了,都别说了!听到现在,我似乎听出点门道。就此散了吧。”
爷爷话毕,背着手出了屋。曾麟书盯着国葆和壮芽发问:“看来,你们皆知九哥的行踪,昨天等他吃饭时怎么都不说?”
国葆倔强道:“昨天说了是叛徒。”
曾麟书发问道:“现在就不叛徒了?”
国葆说:“九哥被惩罚一夜,现在当然要为九哥抱不平。”
曾麟书无奈地点着国葆的鼻子:“你,你哪像我的儿子!”
曾麟书话毕走出了屋,国潢也随之下去,国葆望着远去的曾麟书嘟噜道:“您还不像我爷爷呢。哼!”
江氏朝儿子瞪了一眼:“嘟囔什么呢,还不快回屋?当心你爹听到,连你一块儿罚!”
国荃跪在堂屋,显然身体不支,爷爷进来站其背后,看着少气无力的孙子张着嘴呼吸,忙走上前搀扶,国荃的腿已经不能站立,顺势倒在了地上。爷爷心疼地:“你爹昨天问你缘由,你为何憋气不说?就这么死撑着跪上一夜?”
国荃说:“即使爹不罚我,我自己也准备惩罚自己。”
爷爷问:“冤吗?”
“不冤。从孙儿离京的那一刻,我就打算惩罚自己了。”
曾星冈叹息道:“爷爷这辈子养了三个儿子,脾气个性没一个像我的,又得了你们五个孙子,就你这小东西,跟爷爷是活脱。我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你爹为昨天的事罚了你,我对我爹跪下,向你认错。”
爷爷说着对着墙壁上的曾祖画像跪下,国荃忙爬着去拉爷爷:“爷爷,是孙儿不孝,孙儿甘愿领罚的。”
爷孙俩坐在了地上,爷爷捧着国荃脸蛋心疼道:“有的话,你能与弟弟说,为何不能和爷爷说?你这头小犟驴,你长嘴做什么呢?啊?你爹罚你,为什么不辩解!”
国荃低着头:“孙儿以不当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怎么罚,我都认。”
“起来,我祖孙二人,对着你曾祖的面,说说心里话。”
国荃忙搀扶爷爷起来……
国葆和壮芽边收拾书桌边聊着:“你刚才怎么将荷香姐,说成是山寨兄弟?”
“你认为,说九哥去找荷香姐姐恰当吗?”
“是不恰当。不过,你脑子转得还真快。”
国葆说:“九哥赴京一年多,给我们写了一百多封信。他每次来信,信封都是装得满满的。不要说是亲兄弟,就是朋友,这个情分也重于泰山。回到家,我们话还没顾上多说一句,就被罚了一个晚上。我们不出面相救,接下来,爹还不知要怎么罚他呢。”
壮芽说:“我也好疼九哥。哎?你不一直都反对九哥和荷香姐好吗?昨日为何还为他保密。”
国葆说:“我不是反对九哥和荷香姐好,是反对九哥成亲。”
“那还不一样?在山寨时,你竭力阻止他们在一起,怎么突然变了?”
“壮芽,识时务者为俊杰,难道你没看到,家里在为九哥准备新房?与其让熊家小姐做我嫂子,还不如是荷香姐。九哥不在的时候,荷香姐对我们那么好。如今,九哥非成亲不可,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壮芽说:“可家里给九哥定的是熊家小姐。”
“我不同意!我想,凭九哥的个性,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壮芽说:“要我选,也是选择荷香姐做嫂子。”
江氏和国荃对坐在书房,江氏苦口婆心道:“有话和爹不好说,难道和娘也不能说吗?”
“娘,我心里很乱,千头万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