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苦笑了下:“你今天好手气,张张摸到我的彩头。”
国荃尴尬一笑,又抽出一信念道:“吾儒立身,期其大者,苟正学不讲,德业无闻,而词艺是习...”
国藩没等国荃念完便接道:“这是霞仙写与伯琛的信,伯琛将其转抄与我。因大哥极其看好伯琛的诗文,断言他,必将成为文苑传人。可霞仙则认为,即使文如斑马诗驾曹刘,也无关世教。上不能致吾皇尧舜之治,下不能齐身孔孟之庭。如此苦心孤诣,倾一世精力,不过供艺林鉴赏而已。这是霞仙批驳我的观点,但这丝毫都无碍于我与他的亲密。我们书信争论越强烈,我越是对刘蓉肃然起敬。”
国荃感慨道:“霞仙者,真兄弟也。”
曾国藩说:“大哥两次落榜,他在千里之外,连番写信予以安慰,要我看淡功名,一切顺其自然;要我牢记欧阳山长教诲,务将自己所学,经世致用,回馈于社稷民生,不要一味为功名而读书。”
国荃惭愧道:“九弟非但未能给大哥一丝一毫的帮助,反倒给大哥添累。”
曾国藩说:“九弟,多情之人,愁善病。近人纳兰性德,大学士明珠之长子,他有着尊贵的家庭和显赫的父亲。二十二岁便得中进士。凭借傲人的才华,与同代朱彝尊、陈维嵩并称康熙词坛三鼎足。如此词坛巨擘,却被一个情字所困,三十岁便匆匆告别了人世。一位词坛新星陨落,痛伤了多少爱慕他的追星人。就连康熙爷亦亲临灵堂哀痛失声。”
国荃道:“我正是读了纳兰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才越发地不能自制。”
曾国藩开导着弟弟:“九弟,人的一生会遭遇很多情。亲情,友情,儿女情;但每份情都不可能伴我们走到永远。儿子桢第,挚友霖生,哪个是我以悲痛就能留得住的?何况荷香与你只是暂短的别离。”
国荃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曾国藩说:“九弟,未来的路,还会有更多的朋友,老师,挚友,等着你去相识,倘若每段情你都如此不能自拔,不能正确面对,难道你的一生,仅是为播撒情种,收获一世情伤而来的吗?”
国荃突然豁然了许多,他对国藩道:“大哥,我想明白了,真的想明白了。”国藩欣慰一笑,走到国荃身边坐下,拉其手:“九弟,仔细想想,牵挂和被牵挂,不见得一味是苦,它还多了份旁人所没有的甜蜜和回味。不是嘛,嗯?”
国荃欣慰地羞涩一笑,国藩捧起国荃的脸,溺爱地:“傻孩子,跟泽儿一样,还要大哥哄着。”
国荃说:“大哥,九弟会向你和你的朋友学习,端正情爱与前程的位置。”
曾国藩说:“等下,你可以找京武聊聊天,跟他多学些处世的知识。书,晚个一两天再读,心神不宁,书放在眼上也是枉然。”
国荃问道:“大哥又要出去?”
曾国藩道:“前天与竹茹先生约好,今晚,要和岱云一起拜访镜海先生。霞仙一再提醒我和伯琛重视理学,愧我守着偌大个京师,硕学鸿儒近在咫尺,却在等闲视之。”
国荃说:“只是,大哥也别太过劳累。”
曾国藩道:“爹临行前一再告诫我说,你是国家的人了,处事万万不可站在自家的小圈圈里思考问题,要时时谨记选择仕途的初衷。大哥写信要你来京读书,正是想让九弟有个好的学习氛围,并希望九弟,也早日成为国家的人。”
国荃喃喃道:“国家一词分量太重,我能吗?现在秀才还不是。”
曾国藩鼓励道:“你能!你一定能!你六岁已经在背岳飞的《满江红》,你崇敬的岳大英雄,一定也会在冥冥之中祝福你的。”
国荃望着为自己打气的大哥,反倒不好意思:“大哥,九弟已不再是四岁时的九弟。”
国藩见国荃有点释怀,低头一笑,顺着国荃兴趣引导:“九弟,你的马骑得不错,跟着二喜叔也练了不少,只要九弟走正途,回头,大哥帮你请位骑射高手,教你精准的武艺如何?”
国藩的话直射国荃的靶的,国荃一时激情大发,忘却了所有的心结和郁闷:“大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曾国藩说:“大哥何时对你有过虚言。你不崇尚岳飞嘛?大哥找人教你学正规的武艺,成全你想做岳飞的满足。但你能吃得这个苦吗?”
国荃说:“苦算什么,大哥若能得我所愿,九弟死不足惜。”
曾国藩说:“哈,没必要说到死,苦定是少不了的。但岳大将军可是武状元出身,武状元必须是文武兼备,你可明白大哥的意思?”
“大哥若能为九弟请到骑射高手,我保证,以后读书比大哥还要刻苦!”国藩见国荃彻底释怀,深情地一笑。
秉钰正在书房帮国藩裁剪纸张,国藩抿着嘴笑着进了屋,秉钰悄声笑道:“怎么,九弟阴霾驱散了?”
国藩将秉钰拉进卧室,小声道:“我终于可以安心去镜海先生家求学了。”
秉钰打问道:“什么话将九弟说开的?”
“就别问了,他能缓释心结,比什么都好。”
“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
曾国藩说:“我费了半天口舌均不见效。最后我说,为他请位骑射高手,教他骑射武艺,他即刻烟消云散。”
“你可真会哄孩子,你到哪请骑射老师去?”
“我不是情急之下,稳定他情绪嘛。”
秉钰说:“你把九弟的扣解开,倒是将自己套了进去。哈,那就等着他找你要骑射老师吧。”
事已至此,国藩也有点后悔,他喃喃道:“是啊,翰林院和国史馆皆是些文官,我哪找骑射高手去?再说,骑射武艺高手都在宫里当侍卫...”
秉钰莞尔一笑:“那只能求皇上开恩,为你钦点一名武艺高强之人,指派给九弟当师傅喽。”
曾国藩说:“我若有那般能耐,还用天天步行去翰林院点卯...”他突然愣下神,“诶?有了!”
“你该不会让隔壁京武帮你托人吧?他东家像是和宫里有些关系,听九弟说过。”
“你怎么想到我会找他?”
“那还能有谁?”
曾国藩回忆道:“去年,我去恩师家拜年,在府上见到过李相清,此人是丙戌科武状元,授头等侍卫。现在是乾清门侍卫。”
“你是说...穆大人府上见到过此人?”
“对,我去时他已经在坐,当恩师面我们客套了两句,他便告辞了。”
秉钰说:“和人家也没半点交情,这合适吗?”
曾国藩道:“我与镜海先生也没直接交情,通过人引见不就熟悉了?”
秉钰回头一想:“说得也是。”
国藩回身走到外间,拿出几张纸对秉钰道:“这是我抄写的京城方言。闲暇时,你好好看看。以后,家里接触的人多了,倘若人家说京腔,你一句不懂,可就闹笑话了。岱云也在教夫人学呢。”
秉钰接过,边看边笑道:“遛儿早儿,是早晨起来散步。老爷儿,是指太阳。搓火儿,是生气、憋气。嗯,蛮有意思。”
曾国藩说:“你慢慢看,岱云还在家等着我呢,走了啊。”
道光二十一年,夏月,曾国藩在吴廷栋的引领下,叩响了当代理学大家唐鉴的师门。这里是京郊的一个农家小院,几处草房,些许花草,一畦畦茁壮的青葱和红了脸的番茄,宛若世外桃源。朴实的木桌椅旁,围坐着身着便衣的唐鉴和他的学生们。倭仁回到书桌拿起自己装订成册的日记,送与唐鉴过目:“镜海兄,按您指教,我已将日记装订成册,请您过目。”
岱云和国藩忙凑近观看,只见倭仁记述着自己的每日点滴,哪怕一句错话,也在悔心悔过。国藩不由倒吸了口气,神情严肃地和岱云对视了下。
国藩随向倭仁走来,他谦卑地道:“前辈,您的日记可否借我一读?明日会面时我当即奉还。”
倭仁和善道:“日记乃我行、做、安、卧,每日之记事。除了梦幻不记,点点滴滴均记载入册;既为同门兄弟,我不惧你窥我心扉,随你看好了。下次会面,可否也将你的日记借我一读?”
曾国藩说:“下次见面,我会将日记并前辈日记一同带来。不过,我的日记,已经断续多日,比起前辈实在惭愧。”
倭仁笑了笑:“无妨,读日记堪比读心。与人面对面,有些话倒是不易出口,日记里,无论他人还是自己,反倒是最真实地面对。以后,你不必称我前辈,我比你年长几岁,称我艮峰便是。”
曾国藩拱手道:“那以后,还请艮峰兄多多指教了。”
“呵,指教不敢,相互勉励,相互勉励。”
曾国藩遂将京城发生的一切,书信汇报给堂上老人。
爷爷曾星冈,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曾麟书念着国藩的信道:“您大孙子说,在镜海先生家,结识了倭仁、何桂珍、吕贤基,窦垿等理学方面的新朋友。并说,倭仁自向镜海先生问学后,即开始了学术的转向,弃王学而改宗程朱,已数年如一日在苦心修研。国藩抱憾说,与他们相见恨晚。”
爷爷捋着胡须:“嗯,有幸拜镜海先生为师,真乃国藩命中贵人也!我最忧心国藩在仕途上迈错了步子,耐不住清贫。”
曾麟书说:“爹,您等我念完!国藩说,他近日与竹茹先生等人,几乎天不间断,大家在一起,皆在谈修身和昌盛国家之事。并痛下决心,向前辈们看齐,努力改过,做一个没有瑕疵的完人。后面一句是我临行前要求他的。国藩还说:公务闲暇时,便会到何绍基公事房,向其请教习字。国藩断言,何绍基的字,必传千古无疑。”
爷爷乐呵道:“这孩子,真是疼在我心里,也甜在我心里。”
曾麟书说:“爹,国藩如此发奋,不正是您所希望的?”
爷爷说:“谁家老人不希望自家孩子出息。可,国藩从小身子就弱,一个人在外,除去整日忙公务,又要分身学理学,又要习字写文,还要督学弟弟,照顾一大家子吃喝。眼看,孙媳妇又要产子,我担心,国藩那小身子板会不会受得住。”
曾麟书说:“爹,国藩那边您不用操心,我从京城回来,便将秉钰有喜的事和他娘说了。上个月,本县的陈玉林去京办事,我已托他将孩子的小衣服,连同泽儿的全带了过去。想必国藩也快收到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老家刚刚念叨陈玉林,这边张升匆匆来报:“老爷,门外有位陈姓先生,说是老爷同乡。”
正在书房习字的国藩忙对秉钰说:“定是玉林大哥到了。”国藩说着忙随张升来到大门口。只见门外站着陈玉林和一堆行李,国藩忙上前热情招呼:“啊,您是玉林大哥?”
陈玉林文弱地一笑:“涤生兄弟,在下正是陈玉林。”
国藩忙指着身边的秉钰介绍道:“啊,这是内人。”
陈玉林向秉钰施礼道:“弟妹安好!”
秉钰嫣然一笑:“哈,玉林兄一路辛苦,快快请进。”
张升和国藩帮着将行李拎进院里,国藩对张升道:“行李先放在客房。”一行人进了客房,国藩忙让座:“玉林大哥,快快请坐。”转脸对张升道,“啊,你去安排些饭菜,顺便让王婶上茶过来。”张升应声出了屋。
玉林忙客气道:“啊,不必麻烦,我还不饿。”
秉钰说:“玉林大哥不必客气。早两天,就收到家里来信,没想到您这么快。”
陈玉林说:“路上走了五十多天,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真是千山万水啊。”
曾国藩呵呵一笑:“你这还是快的呢,我几次都是八十多天才到。不过那是冬季,路上比较难走。”
王婶端着茶盘上,为三人一一上了茶,对陈玉林道:“先生,慢用。”陈玉林拘泥地欠了欠身子,“啊,多谢。”王婶淡笑一下,走出了房。
曾国藩试着打问道:“玉林兄此次来京?”
陈玉林忙说:“愚兄不才,道光十七年我中得举人,因家境原因,未能赴京赶考,便在乡间教了几年私塾。此次下了狠心,决定来京边求学边等来年会试。”
曾国藩惋惜道:“哦,实在是可惜了!去岁和今年两届会试,今年是恩科,你都白白错过。下届会试要待三年以后了。”
陈玉林顿了顿:“如有可能,希望在京找份教书的差事。既可糊口,又可得到学习和等待的机会。”
曾国藩说:“如此说来,玉林兄早有了安排?”
陈玉林摇了摇头:“我在京举目无亲,只是想自己出来闯闯,碰碰运气。”
国藩和秉钰对视了眼,各作反应:“这么说,玉林大哥此番是贸然赴京?”
陈玉林说:“守在老家不甘心,不如出门踏出条路子。”
这时,王婶端着饭菜上,国藩忙站起了身:“玉林兄,您先吃饭,吃过饭我们再细聊。我不打搅你吃饭。”国藩对秉钰示意离开,秉钰忙对玉林道,“玉林兄您慢用,等下再说话。”
陈玉林起身想说什么,国藩和秉钰已经出了屋。夫妇俩径直回到书房,二人怀有难意地对视了下。秉钰说:“爹在信上没说起这些啊,只说他来京办事。”
曾国藩喃喃道:“中了举,便算得功名之人。他不甘仕途未尽。”秉钰不可理解地,“我还是认为,他此番进京有些贸然。”
曾国藩道:“雄心之人何惧冒险,况他只是贸然。呵呵...”秉钰看着丈夫,“你还笑得出来?我真为他接下来揪心!”
这时,国荃匆匆进了屋,曾国藩惊讶道:“回来了?怎么样,这些天跟师傅练的。”国荃低头一笑,“师傅带我去郊外训练场,又认识了几位师傅手下的侍卫。”
秉钰欣慰道:“九弟眼界是越来越开了,那可都是些高人咧!”
国荃点头道:“确实,他们看着其貌不扬,但个个身手非凡。别说跟他们过招了,没等我出手,就置我于死地了。”
曾国藩说:“他们不就比你早练几年?用不了多久,你也跟他们一样。”
国荃淡然一笑:“大哥将我的军?”
曾国藩笑道:“大哥不过说出了九弟的心里话。”
国荃说:“没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啊对,师傅说,等几天大哥若是空闲,想请您过去坐坐。”
曾国藩玩笑道:“师傅不会是找我告你状吧,说你没好好练。”
国荃苦笑了下:“哈,我都在玩命地练了,还告我状。”
秉钰拉着国荃的手,像护孩子似的对国藩:“你就不会夸我们几句,不知九弟小时候爱听你夸人。”
国藩抿嘴一笑,对国荃道:“对了,我们家来客人了。”国荃接话道,“爹来信说的那个陈玉林?”
曾国藩说:“哈,你可不能指名道姓地说人家,他比我还大呢。”
国荃问:“大哥想表达什么。”
曾国藩说:“我想让他和你同住一屋。”
“他没地方住?”
曾国藩说:“在你房间多放张床,先让他住下吧。白天,你们可以交流些学业上的事情,人家举人出身,学问定是比你强。”
国荃说:“大哥既然想留他在家,我没什么,正好和我做个伴。”
秉钰对国藩道:“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那我,就安排张升给他安床吧?”
曾国藩说:“好,你去吧。九弟随我过来,见见这位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