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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挽联大师名不虚传

国藩收拾起文件正准备回家,身着五品官服的王大人,端着盆金鱼从院里径直朝国藩公事房走来。王大人将金鱼放在国藩的公案旁,国藩忙站起身:“王大人,您这是...”

王大人微笑着向国藩摆摆手,示其坐下:“伯涵老弟,我想请您帮个忙。”

曾国藩干笑一下:“王大人有什么事用着下官,直言好了。”

王大人压低声音道:“我家岳母,过世三年有整。我有意请您为她老人家写个墓志铭,不知您方不方便?”

国藩暗自一笑:“哈,您岳母大人已归西三载,怎么今日才想起为老人家作墓铭。”

王大人道:“嗨,当初,岳母后事是内兄内弟操办的,他们只是为老人家立了块碑,并未做墓铭。今年,恰逢岳母三周年大祭,夫人听说你有这个文才,所以,便想补上这一缺憾。”

曾国藩谦虚道:“王大人真是抬举了。那就请将岳母大人的平生及家况,告知我一二。待下官写好,王大人再加修饰便是。”

王大人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夫人要的就是你的文笔。”

曾国藩说:“那伯涵只好在王大人面前献丑了。”

“哪里哪里,能得到一幅您笔下的祭文,可谓逝者家属最大的安慰。哈,这是我岳母大人的生平,拜托了。”王大人将一张纸条递给国藩。曾国藩说:“大人若是不急等用,我后天上午给您,您看可好。”

王大人客气道:“无妨,你何时写好给我都行。”

曾国藩指着桌上金鱼:“王大人,您这金鱼...”

“嗨,汉人风俗,家中凡遇白事,哪怕借人一针一线,绝对是不能空着手的。听说,上次别人麻烦您就送了盆金鱼,我也就照着做了。”

曾国藩淡笑了下:“哈,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就谢谢您的金鱼了。”

王大人将手一挥:“诶,该谢的是我才对。那,此事就拜托给您了?”

国藩和王大人对视一笑,王大人转身出了屋。

国藩回首拿起王岳母的简历正要看,突然又三个端金鱼盆的同署翰林,鱼贯而来:三人尬笑着将金鱼放在国藩公案上。

曾国藩见状:“哇,今天什么日子,你们都商量好的?”

翰林甲道:“伯涵,我们不是有意商量好的,这真是个巧。前几日,我就想找你,结果,你去了国史馆那边。”

翰林乙随着说:“是啊,你老弟几日不在署里坐班。这不,才凑到一起的。”

国藩真是哭笑不得:“好嘛!翰林院哪位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怎么就专捉我冤大头!”

正忙于手头工作的同事甲接腔道:“伯涵,此话不可这么讲,尽管大家同为翰林,可书写挽联还真是门诀窍。孔老夫子留下那么多《诗经》,有谁看到,孔夫子为后人留有亲书的挽联?”

翰林甲忙迎合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伯涵,既然你有此专长,就为大家行个方便,瞧,大家皆是一个署的,又不是外人。”

国藩无奈道:“哈,大家若不嫌本人文笔丑陋,那便请各位报出你们要写的人名,生平,家况,注明挽联还是墓志铭。”

同屋的同事乙马上接腔:“伯涵,等下我拿给你哈!要写的资料压我案头好几天了。看你今天刚刚回来,还没好意思拿出来。我是要给母舅写墓志铭的。”

翰林乙即刻抗议道:“你们同一个屋办公,何时不能写?我是给姨娘写挽联,急等着寄回河北老家。伯涵,你先帮我写了吧,资料我都带着呢。”

翰林丙马上接道:“对对对,伯涵,你先紧着挽联写,我也是急等着寄回天津老家。我是要写给大姐夫的。”

国藩看着桌上的四盆金鱼,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那我就为兄弟们加个班。不过,大家以后再不要送我金鱼了,这若被上面看到,还以为我借用翰林院开店呢。”

翰林丙说:“民间不都兴这规矩!谁老家红白喜事,会空着手麻烦人?”

曾国藩说:“关键我们不是在老家。另外,还要麻烦大家私下转告一下哈,下次,谁再有此需求,若是在公事房找我,请自备纸张,别轻看一张纸,这是办公用品。万一被上面追究,大家都不好下台。若是到家找我,什么都不用带,我还茶饭伺候。”

翰林甲道:“伯涵这个醒提得及时,咱们公私分明,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同事甲边整理文件边慢悠悠搭话:“我看这规矩立得好。伯涵也是好心帮忙,别到时因一张办公纸,再给帮忙的招来话柄,那可真就没意思喽。”

翰林乙说:“对!以后任谁都照此规矩,没有例外。”

曾国藩笑道:“天哪,还都照此规矩?你们真是要抬举我做职业写手了。”

翰林乙说:“伯涵,为人撰写墓志铭,逝者安息,亲人得以慰藉,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啊!”

............

王婶在厨房正忙活着炸鱼,张升一旁乐呵道:“老爷这几天似有什么喜事,连着改善伙食。”

王婶没好气地:“这不正合了你的意。”

张升伸手捏了块炸好的鱼块:“我帮你尝尝咸淡。”

王婶不高兴道:“吃就吃了,还帮我尝尝。”

张升边吃边说:“嗯,咸淡正好,等下烧的时候,就不要再加盐了。”

二人说话间,大门口有响声。王婶警觉道:“听?好像谁在踢我们家大门。”张升将油手在身上抹了下,匆匆来开门,只见国藩抱着四个摞着的鱼盆,张升忙接过上面的两个:“哟,老爷您这,又是朋友送的?”

曾国藩无奈地一笑:“啊,想不收都不行。”

张升乐呵道:“哈,老爷这是要发财的征兆啊!”

国藩抱着鱼盆径直向书房走去,张升尾随着。二人进了屋,秉钰惊讶地看着。张升将鱼盆放在桌上:“老爷,这要放什么地方?”

曾国藩说:“先放这里,你别管了,等下我自己处理。”

张升回应着出了屋:“那好,等下需要挪动,老爷吱我一声。”

秉钰看着新到的鱼盆,打趣一笑:“看来,你今天又开张了。”

国藩甩头一笑:“开张也是赔本生意。你说,一盆金鱼,连盆带鱼能值几文钱?我给谁谁还不要。最后,我硬是租了辆车把它们拉回来的。本来我可以自己走回来。唉,心疼我一路。”

秉钰舒了口气:“就当自己买来观赏的好了,快换衣服准备吃饭了。”

国藩边换衣服边问:“九弟在房间吗?”

“好像一早出去了一趟,快中午了才回来。王婶说,九弟是在京武家,我看不像。”

曾国藩压低了声音:“他定是给荷香送行去了。”

秉钰说:“随他送不送,你千万别再问他这件事了,看着九弟怪可怜的。”

曾国藩说:“九弟从小就是个重情的人。四岁时,就为我夸他比我还聪明,好嘛,算是找到知音了。天天粘着我,一会儿也不想分开。唉,兄弟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意中人。”

秉钰看着丈夫:“你怎么就不像九弟?同是一个娘生的。”

曾国藩淡笑一下:“你说我没情没义?”

秉钰说:“你只看重朋友兄弟情。”

国藩转身捧着秉钰的脸:“知足吧小乖乖!你还没嫁给岱云那号人呢。他对夫人说话,跟对债主似的,被我骂过好几回了。人家兰芝,也是正正宗宗的书香门第,跟他受穷不说,还天天忍着他。”

“可人家岱云有才华呀。”秉钰说。

国藩装作可怜相:“是,我没有,就会做赔本生意。”

秉钰扑哧一笑,拉起国藩的手:“走,让我牵着你的手手,吃饭饭去。”

曾国藩被妻子逗笑:“呵呵,傻丫头!当我是你泽儿啊?”

“才知我疼你和疼儿子一样?”

............

午饭过后,张升搬着个竹椅放在树荫下,他背靠在竹椅摇着蒲扇纳凉。

春梅正拉着纪泽在脸盆前洗手:“告诉姨娘,刚才的鱼好吃吗?”

“嗯,好吃,嘿嘿,还想吃。”

春梅拉起纪泽的兜肚,拍着小肚子:“瞧瞧,肚肚快成小西瓜啦。你现在乖乖睡觉,待晚上,姨娘还喂泽儿吃鱼。”春梅抱起纪泽往床铺走,王婶端盆金鱼进屋。纪泽一眼看到,高兴地拍着小手,“啊...金鱼!”

王婶笑道:“看把小少爷欢喜的。”

纪泽说:“给我玩玩,给我玩玩...”

王婶端着给纪泽看:“泽儿乖,咱只能看,可不能下手抓哈!”

春梅问泽儿:“泽儿,你瞧,金鱼是什么颜色的。”纪泽聚精会神地看着金鱼,反问道,“姨娘,金鱼没有手手怎么吃饭?”

春梅说:“姨娘问泽儿金鱼什么颜色,你问我金鱼怎么没有手手。金鱼若是也长了手手,岂不成了鬼了。呵呵...”

纪泽忙看自己的小手,纳闷道:“我是什么?”

“你是人啊!你看,姨娘和泽儿一样,都有手手啊。”

纪泽说:“公鸡也有手手。”

王婶说:“公鸡长的是爪子,不叫手手。”

春梅道:“来,你躺下,姨娘给你讲故事。”纪泽忙说,“金鱼也要听。”

王婶笑道:“完了,我这盆金鱼惹事了。”

春梅将金鱼盆放在纪泽的枕头边:“瞧,金鱼睡了,你也快躺下。”

纪泽乖巧地躺下,小手摸着鱼盆,对金鱼说着童世界的语言:“哦,你好漂亮哦,别在水里玩了……”话说不及,他伸手抓住条金鱼,放在自己枕头上,王婶和春梅猝不胜防地互视。纪泽嘿嘿一笑:“金鱼睡瞌瞌了。”

国荃送走荷香一行,回到家便一头栽到床上,他手拿本书挡着脸,像只离群的羔羊,孤独而无助。屋门外,国藩夹着一摞书稿,敲了敲虚掩的门,国荃忙一骨碌坐起,国藩走进屋见国荃低头沉默,自己拉个凳子坐其对面,慈父般着盯着国荃良久:

“九弟,可有心情与大哥说说话。”

国荃说:“大哥如果方便,我想一个人静静。”

国藩闹了个无趣,嘴里喃喃道:“还记得,我兄弟二人在卢沟桥,和爹告别时说过的话吗。”

国荃抬眼看了看大哥,恰和国藩目光对碰,他忙低下头:“怎会不记得。”国藩无话找话地:“前天,霞仙和伯琛给我来信了。”

国荃‘嗯’了声,并没说话。

曾国藩看着九弟的脸道:“不想听听他们和大哥说了什么?二人在信中均提到了你。”

国荃背着脸舒了口气,丝毫没有心情:“大哥,要不,明天说吧。”

曾国藩追问道:“那么,今天你打算怎么度过。没心情吃饭,躺床上辗转难眠,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国荃‘唉’的一声,将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国藩见国荃不能自拔的状态,起身背对着国荃,对着窗外吟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国荃抬头看眼大哥背影,深知大哥在读自己心思。他歉意地起身为国藩倒上杯水,放在桌上:“大哥...”

国藩对着窗子背对着国荃:“九弟,你与荷香已不再是花期少年。你二人生死相约,千山万水,鸿雁传递,就为求得一见。大哥也为你们这份真情所感动。但这不是诗,不要强求它的完美。”

国荃说:“...我们岂是在作诗。”

国藩回转身来,对国荃苦口婆心道:“九弟,你要知道,水满则溢,月圆必亏,盛筵必散这个道理。倘若你想与荷香的缘分保持得更久远些,请不要将自己逼到,连思念的情分也不得有的境地。你明白大哥的意思。我将荷香请进家,当亲弟媳一样地对待,大哥也在背着家里袒护你,成全你们苦心经营的会面。”

国荃喃喃道:“九弟感激大哥为我做的一切。”

曾国藩说:“说话换个词句。大哥有必要让亲弟弟来感激吗?”

“我是心里话...”

国藩见国荃不能自拔,既心疼又痛心,“我知道,此刻,无论大哥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已经没心听了。”

国荃说:“我知大哥是一番好意。”

国藩痛心自怜道:“你面前的大哥,就像一把黄油布雨伞,除了一把骨架便是一张皮。可,无论怎样,我还是要为伞下的人遮风挡雨。外面的雨停了,雨住了,没人会在意我这把躲在角落的雨伞,还在一滴滴淌水。”

国荃说:“我明白大哥是为了我...”

曾国藩接着道:“几年前,我新婚不足两个月,便独自去了长沙。你大侄子桢第,刚刚出生两个月,大哥又踏上赴京赶考的路。那次,我落魄着回到家,而给我安慰,鼓励我不放弃仕途的,除了家中老人,还有已经会喊爹,却不认得我就是爹的桢第。短短的一个月,大哥尚未来得及回味当爹的幸福,儿子却依偎在我的怀里永远地走了。”

国荃两眼含泪道:“哥,别说这些了,再别揭这个伤疤。”

“不!我要对你说!最近的一次,是泽儿刚刚出生两个时辰,你嫂子躺在床上泪汪汪地看着我,你可知大哥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走出家门的?当时,我但凡动摇一点,便没有大哥的今天。为了前程,我只能忍着锥心之痛,迎着寒风继续前行。今天,我终于等到了和你们团聚。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润芝和霖生,却一个生离一个死别……大哥不是铁,我没那么坚强,可我必须坚强!否则,我的一切理想和抱负,便会随之崩溃瓦解。”

国荃说:“大哥永远是九弟心中的偶像...”

曾国藩说:“大哥不要你跟我学些什么,你就看看霞仙和伯琛是怎么个活法。他们并不比你大很多,这是我们相互间的书信,你看看他们,每日里都在追求些什么。”

国荃将国藩手中信接过,抽出一张念道:“旧雨曾遗尺鲤鱼,经年不报意何如?自从三益睽违久,学得五君世态疏。碧树哪知离别憾,青灯偏照故人书。这,这是大哥中进士那年,写给霞仙兄的?”

曾国藩说:“是,我们相互间的书信,大哥都有留着。”

国荃又打开另封信念道:“自翻行箧殷勤觅,苦索家书辗转看。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更怜吴会飘零客,纸帐孤灯坐夜阑。嗯?又是大哥写给伯琛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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