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乘船经河南、安徽,来到江苏界内,此时,他身上仅剩几十文钱。心琢磨着,怎么也不能困在路上。正在一筹莫展,他突然想起在睢宁做知县的---易作梅。
易作梅是父亲曾麟书的旧交又是同乡,十几年前,曾去他家拜访过父亲。于是,他在睢宁码头下了船,硬着头皮,直奔易作梅府上。
易作梅闻听家人来报,忙将国藩请进客厅,国藩见面忙施大礼:“世侄国藩,叩见世叔大人!”
易作梅连忙挽起:“我侄从天而降,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家人忙为国藩上茶,易作梅打量着国藩:“啊,多年不见,快认不得喽!上次见到你时,你才十三岁,还是个学伢子,转眼成大人了!”
国藩恭维道:“世叔却是一点没变,仍是我十三岁时见到的样子。”
易作梅摇着头道:“唉,老了!啊,你爹和家里都还好吧?”
“家里都好,爹时常念叨您呢。”
易作梅感慨道:“自打十年前离开家乡,再没回去过。这些年,我与你爹倒是一直保持着通信。”并说,“世侄突然到此,怎么也不提前写封信,世叔好去接你。”
国藩便将赴京赶考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了一番。
易作梅闻听,鼓励道:“经受挫败不见其是坏事。仕途,并非想象得那么通达,要想成功,关键在于一个恒字。”
国藩心有惭愧地点了点头。
易作梅盯着国藩:“真羡慕你爹有这么好个儿子。这么多年,难得我们叔侄见上一面。这次来了,就在我这多住些时日,和世叔好好说说话。”
国藩难为情地:“世叔,侄儿打算,拜见过您老就得走。”
易作梅脸一沉,“那怎么能行!”
“世叔心意,侄儿感激备至。只是,侄儿离家两年,担心家里牵挂。”
易作梅说:“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总不能站一下就走吧?这叫世叔日后怎么面见你爹?”
国藩苦于说出自己的困境,不由得一声叹息。
易作梅看着国藩神色:“世侄莫不是有难言之处?”
国藩难以启齿地:“侄儿两手空空来见您,已是惭愧至极。我,唉!”
“国藩,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国藩硬着头皮说道:“侄儿赴京赶考,没想,一住就是两年,身上所带银两几乎罄尽,这次返乡只能取道水路,可,”
国藩话没说完,易作梅便站起了身:“好了世侄,无须再说,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片刻,易作梅拎个钱袋进来:“国藩,这一百两银子你带上做盘缠。”
国藩欲接又罢:“叔,您做知县,一年俸银才四十多两,有几两银子够我回家就好。”
“带上吧,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万一路上遇有什么急需,也好应个急。”
国藩看着钱袋反倒不知所措,“这……”
“放心孩子,叔的钱是干净的。这是我积攒多年,准备给你彩玉妹妹做陪嫁用的。一时用不着,你带着路上用吧。”
国藩接过钱,“世叔,真是太谢谢您了,待侄儿回到家,即刻让我爹将钱还给您。”
“傻孩子,我与你爹君子之交不谈钱。啊,我已安排下面为你准备了饭菜。等下,我再给你准备些路上吃的。来吧,先吃饭去。”
国藩借到钱便直奔金陵(南京),打算由此乘船返回长沙。
金陵这个厚重的名字,是史书和诗人笔下才能阅到的帝都。国藩暗想,若不是受困途中,做梦也不会来至于此,权当借此一游了。于是,他挎着布包出了客栈。
他瞅着街上的行人,衣装打扮与京城大不相同,看似金陵人更讲究些;街边的小吃也很精致,器皿也不像北京粗盘大碗。
国藩顺着巷子拐进一条繁华大街,街两旁的铺面,商号,眼花缭乱。再往前走,一幢嵌有《文林堂》匾额的两层门楼,煞是醒目。国藩仰望片刻,走了进去。
这书肆的布局令人叹为观止,书架、书柜、各类别的书籍目不暇接。国藩好奇地浏览着,他在一个书架前拿起本书随意翻了几页,又到一个书柜前,隔着玻璃,就被一套包装精美的《二十三史》所吸引,国藩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一伙计见状走了过来:“少爷,要拿出来看看吗?”
国藩仅看那包装,便知书价不菲,违心地:“啊,不用,我随便看看。”
那伙计淡然一笑:“哈,没关系。若有需要,您打声招呼便是。”
伙计说着一边忙去了,国藩继续盯着那套书,两眼像被磁铁吸住,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他回身看了看别的顾客,便狠着心走向别的书柜。可没走几步又回到《二十三史》前,继续观看。
另位伙计过来忙问:“先生,您是否对这套书有兴趣?”
国藩难为情地:“这套书,需多少银两?”
“一百两白银。”
国藩掩饰着对书价的惊讶,忙说:“哦,好好,我知道了。您忙吧,我再看看。”伙计转身要走被国藩叫住:
“喂,可以打折吗?”
那伙计摇了下头:“哈,实在抱歉,本店所有书籍不打折扣,在下只是个伙计,真的无能为力,不好意思。”
国藩淡然一笑:“哈,那便算了,谢谢。”
伙计礼貌一笑走去,国藩又对着那套书爱慕良久,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店门。
他站在店门口,低着头思忖良久,手不经意摸了摸布包里的百两银子,他精神猛然一振,重新折回店内。但刚走几步又犹豫起来,最后,他割肉般地再次转身走了出来。
国藩顺着马路往前走,可没走几步他又站住,心里极具矛盾地纠结着;片刻,他索性又向书店走去。
进了店门,他对刚才那伙计:“劳驾,麻烦您将那套《二十三史》,拿给我看看。”
“请随我来。”
伙计来到书柜,打开锁,将成套的《二十三史》放上柜台。国藩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将书打开,头也不抬地:“这套书,我买下了。”
“您确定要买?”
“确定。”
伙计将书一一放进盒子:“请到柜上结账。”
国藩将刚借的一百两银子全部买了书,回到客栈却犯起愁来。
他坐在床沿束手无策,心里念叨着,我可怎么回家呢?突然,他看到自己的行李,他忙将行李打开,开始挑拣,他拿起件裘皮缎子坎肩……
那是赴京前爷爷送他穿的。爷爷说,这件裘皮坎肩,是他年轻时穿的,地地道道的貂皮。当时秉钰还说,爷爷年轻时定是位风流骑士,不然,不会有这么时髦的衣裳。
爷爷闻听唉了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喽!当年爷爷年少气傲,加上家境还算富裕,整天跟些富家子弟疯跑野马,没少败家。眼看你爹渐渐大了,爷爷才算是浪子回头。不然,哪会有这么好的衣服留着。”
国藩推辞,要爷爷留着作个纪念,爷爷却说:不记了,过去的不再回来。你穿在身上,等于爷爷就在身边,再说,京城是个大地方,出门见个人,好赖给自己撑个面子。
国藩哀叹一声,将坎肩放下,又拿起娘做的那件绸缎长衫,心中五味杂陈。他挑来挑去,将几件值钱的衣服打了个包,扛着出了屋。
国藩隔着门房窗口打问道:“我请问,这附近有当铺吗?”
正在算账的账房先生回话说:“小伙子,你要当东西呀?”
国藩难为情地:“我东西太多,路上不方便携带。”
账房说:“哦,这样,你出了门直走,见路口左拐,走到头再右拐,是条大街。那条街上好几家当铺呢。”
国藩道了声谢,扛着包袱便出了客栈……
五月的长沙已是草木葱茏,杜鹃招展,百花盛开;桃李梅也相继成果,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刘蓉和张宏远收到国藩发自金陵的归期,便掐算起日子。五月三日,二人早早来到了古码头。一个时辰过后,一艘东来的客船向湘江边驶来,国藩尚未走下甲板,刘、张二人忙迎了上去。
三好友重逢,相拥而泣。刘蓉和张宏远搂着国藩,异口同声道:想煞兄弟也!国藩衣袖抹泪道,“我与二贤弟的书信,何时收到的?”
刘蓉说:“三天前就收到了,我和博怀一直算着你到达的日期,今日一早便在此等候了。”
二人将国藩接回湘乡会馆,稍作歇息,张宏远便说:“走吧,我们还是老地方,为大哥接风洗尘!”
国藩尚未开口,刘蓉神秘一笑:“那里还有个人等你。”
“哦?”
刘蓉说:“就是刚在路上和你提起过的郭嵩焘---郭伯琛。”
三人乘车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这是国藩他们三人初次相聚的酒楼,也是为国藩饯行的地方。店小二见三人进了门,忙迎了上来。没等店二问话,刘蓉便说:
“我们已经先来了一位。”
“是位书生模样的少爷吗?”那店二问。
刘蓉回道:“是的。”
“三位请随我来。”
店二将三人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门前:“三位请!”
刘蓉侧在一旁恭让着:“涤生兄请!”
“请,请!”
三人进屋,没等介绍,候在这里的郭嵩焘,便主动对国藩施礼:
“小弟郭嵩焘,久闻涤生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国藩上下打量着郭嵩焘:“哈,一路上,尽听得霞仙夸赞你了,贤弟果然玉树临风,翩翩才子也!”
“小弟不才,仁兄谬赞。”郭嵩焘拱手谦逊道。
张宏远一旁打趣道:“涤兄,你与伯琛初次相见,可否用一个词形容对他的第一眼、最直观的联想,我说的是联想。”
国藩再次打量着郭嵩焘,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潘安再世?”
刘蓉呵呵大笑:“大哥好眼力!伯琛乃我湖南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也!”
“休听他二人胡闹。”郭嵩焘含羞一笑。
国藩笑看着郭嵩焘:“小弟的确姿仪风雅,俊秀不凡。”
这时,两个店二端着木托盘进屋:“菜来了,各位让让。”店二酒菜摆放完毕退出。
刘蓉指挥着大家:“来来,就座,就座。”
众人落座,刘蓉为大家斟酒,国藩望着满桌的酒菜不由感慨道:“啊,又回到当年的情景。”
刘蓉举起酒杯:“来吧,每人借诗一句,各抒情怀,作为开酒令。”
张宏远先一个说道:“久别重逢非少年,执杯相劝莫相拦。”
刘蓉接道:“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
郭嵩焘举起杯笑看着国藩:“相逢莫厌杯中酒,同醉同醒只有君。”
国藩双手举杯对三人:“任说天长海影沈,友朋情比未为深。”
四只杯子撞在一起,大家一饮而尽:
“痛快!坐坐坐,涤生兄一路风尘,我们且聊且饮。”刘蓉情绪激昂道。
郭嵩焘忙为国藩夹菜:“涤生兄在外多时,多吃些家乡菜。”
国藩歉意道:“贤弟无须客气,我自己来。”
刘蓉朝郭嵩焘对视一笑:“哈,刚才路上,我与涤生兄讲过,伯琛,你自己与涤兄做个介绍吧。”
郭嵩焘起身端起酒:“小弟先敬兄台一杯,您多吃菜,伯琛先干为敬。”
国藩忙起身端起酒杯:“愚兄陪你。”
二人对饮相对一笑,郭嵩焘对国藩:“大哥请坐!”
“贤弟请!”二人落座,郭嵩焘介绍说:
“小弟家住湘阴,嘉庆二十三年生人,名嵩焘,号伯琛,今年十九岁。去年,考取生员便入学岳麓书院。或许天意使然,小弟居住的宿舍和床铺,正是仁兄两年前住过的。”
国藩深感意外地看着刘、张二人,张宏远忙说:“是的,伯琛入学便被分到我们宿舍,住的就是你住过的那张床。”
郭嵩焘淡然一笑:“哈,据说那张铺,当初,被人说是风水不好,孰料,床的主人却中了举。但愿小弟也借此发运之地,来年中得举子。”
国藩忙说:“伯琛贤弟天资不凡,来年中举定是不在话下。”
郭嵩焘拱了拱手:“那小弟就借兄吉言了!”
张宏远端起酒杯:“来来来,大家喝起。”
国藩举着杯问道:“啊对,那赵树人现在?”
张宏远来了句:“进山了。”
“进山?什么意思?”国藩问。
“据说,他祖父的一个朋友,五岁便开始修道,那人见赵树人颇有根基,去年春节,他便随那人修道去了。”张宏远介绍说。
国藩既意外又感慨:“要说赵树人,腹中还是有些东西。哈,真是人各有志,实在没有料到。”
刘蓉说:“大千世界,为人一世,总是要有所作为。但愿数十年后,某座山里又多名天乙道人。”
张宏远闻听:“完了,我还曾骂他是猪,他若修成正果,还不得整治于我?”
国藩呵呵一笑:“人家都得道成了仙,哪还有凡心整治于你?早于人不是一般境界。”
张宏远自嘲一笑:“说的也是哈。”
四人各将门前杯喝起,刘蓉对国藩郑重道:“涤兄,说到境界,你还不曾领略伯琛的诗文。我不敢妄加评论他诗赋的境界,但我认定,伯琛日后,必在大清诗坛拥有一席之地。”
张宏远一旁帮腔道:“涤兄,霞仙说得毫不为过,我借杜甫一句诗,概括伯琛的诗赋,那便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国藩再次瞪大眼睛,盯着郭嵩焘:“好个才貌双全的郭伯琛!愚兄来日定要领教。”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郭嵩焘一旁早想打断,却没能插上嘴,他将手一拱:
“三位学长,小弟实在无地自容矣!今日,为涤生兄接风洗尘,万望不要随风转舵。拜托!”
国藩端着酒起身:“伯琛,你我兄弟初次相见,确实为你的才貌所震惊。来,愚兄回敬学弟一杯。”
郭嵩焘端起酒:“三位兄台,今日,是道光十六年五月三日,这一日,对于伯琛,意义非凡。二位学长口中的涤生兄,终于与我面对面,此刻,千言万语化琼浆。来吧,大家一起,为兄弟们友谊干杯!”
这一日,四士子你言我语,欢天喜地,仿佛前世被拆散的兄弟,一直聊到深夜。几个伙计都趴在柜台即将睡去,国藩这才被三人架着从楼上下来。
不胜酒力的国藩大醉了三天,后在三人真诚地挽留下,在长沙逗留一个月。其间,四人交流学术,纵谈古今;贾谊故居、浏阳文庙,留下他们共同的足迹,深深的友情使他们义结金兰。
有道是,相见时难别亦难。道光十六年六月五日,四人洒泪告别,国藩继续踏上了回家的路。
离家两年,母亲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为国藩接风。国藩看着满桌酒菜,却两眼含泪梦呓般地:“我真的回家了吗?”
“傻孩子,这不是家还能是哪?”江氏看着儿子心疼地说。
国藩夹起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我以为又是梦里……”
国藩一句话说得全家好不伤感,母亲抹着泪道:
“定是在外边吃了不少苦。”
曾麟书见爷爷奶奶盯着国藩直抹泪,忙打圆场:“行了,什么苦的甜的,孩子刚进家说这些作甚。”他转身对国藩道,“来儿子,再陪爹喝上一杯!”
国藩端起杯和爹的酒杯撞在一起。接着,国藩与爷爷、奶奶以及弟弟、妹妹轮番敬酒,感激两年来的牵挂。
家宴罢毕,秉钰在浴房为国藩准备洗澡水,她手试着水温,见国藩进来:
“水温刚好,快来洗吧。”
国藩边解衣边说:“我好像喝得有点多了,头晕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