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收了信件,回到房间。
就是这么短短一路,他就看到了许多,听到了更多。
一对夫妻在吵架,似乎是因为一些困境,孩子要钱,房租要钱,吃饭要钱,老公在码头搬运,老婆在租界做服务生,穷困潦倒,互相埋怨。
吵架完了,又拥抱起来,蹲在一旁,默默啜泣一会儿,才站起来,继续去面对一切。
他们的房门打开,可以见到一个沉默的面无表情的小孩站在里面,脸色阴沉得像是一块铁。
爸爸摸他的头,妈妈牵他的手,他才笑了。
一家三口,吃起饭来。
艰难困苦平常事。
又或者,一位卖菜的老婆婆和一位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在买卖,两人纠缠了许久,嘻嘻索索你一言我一句,却不是讲价。
年轻的女子面有疲态,和老婆婆抱怨昨夜的工作太累了,她赫然是个风尘女子。不过在这年头,妓女不是妓女,说是女先生。
因为是小脚,走起路来小心得很,手上拿着块花手帕,甩啊甩着,招摇过市,常人避之不及。
婆婆却没个避讳意思,笑嘻嘻看过来,眼角皱纹遍布,一枝一叶,中间藏着碧绿的温情。
她对老婆婆抱怨,说自己是当世的菩萨,救人于苦难之中,好多男人夜里抱着她哭,她诚心诚意的安慰,一到了早,却给人家嫌弃。
老婆婆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顾着点头安慰。
然后就轮到了老婆婆的回合,老婆婆自顾自说起自己的曾经,她曾经有个女儿,后面没有了,曾经有个家庭,后面也没有了。
女先生听着听着,伤了情,瘦了心,拿花手帕给自己擦泪水。
老婆婆却始终笑着。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也没有买菜,却就分开,刚才的事情似乎只是生活的一段插曲,又或是生活的常态。
类似的事情,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一路上见过一百个人,没有一个快活。
任然回到自己的家,看着自己的拳头说:“谁有我无能为力?”
他转头摊开来信件,细细阅读起来。
这封信是莫春泥写就,字迹清晰漂亮,笔法苍劲有力。
莫春泥的父亲很有关系,知道些广州城上层权贵的内幕,她旁敲侧击几下,再经过同盟会势力的查访,大约知道了一些来龙去脉。
任然当日大开杀戒之后,城里立刻戒严下来,反应神速。
似乎有个神秘的人物,将几个官员联合了起来,整编出一个非常严密的搜查网络,以不可阻挡的气势降临下来。
这个搜查网络,好像是专门针对拳法高手,显然也是深谙拳法,避开许多常人常识对拳法高手的误解。
包括莫家在内的许多富商,也都专门派人过来,要求配合。
莫老爹说到这儿,给他女儿絮絮叨叨叫苦不迭,说好日子快过去了,天下大乱了,赶紧找个依靠吧,老爹快顶不住了。
莫春泥笔锋一转,在信里说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任然抱怨。
反而显现出这种絮叨似乎是遗传的,她爹怎样,她便怎样,还没有自己也是如此的自知之明。
不过后来,这个搜查行动又一下子戛然而止,中道崩殂,莫名其妙,不了了之。
总之,现在的任然似乎又不再是通缉犯的身份了。
上面的信息,就是这些,莫春泥也十分疑惑,弄不明白。
不过任然的至诚之道,微微弹跳一下,好像是一颗别样的心脏,通灵般检视一切可干扰到自己的信息。
“这个搜查行动戛然而止,应该和我杀死臭傻鬼佬有关。看来这个神秘领袖,也是众神之所的人物。”
任然十分笃定:“他一开始想要找到我,打死我。但后来发现臭傻鬼佬的尸体,从伤势判断,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于是偃旗息鼓。”
“一开始知道我打死广州五虎,还有把握自信,布下天罗地网。后来见势不妙,又如此清楚机灵,转进如风。”
“他的拳法一定不低,才能精准判断,而且心性如狼似虎,狡猾而狠厉。”
“他布下天罗地网的时候,我心有灵犀,所以这十几日都藏匿起来,彼此僵持。”
“他步步为营的时候,我就退避,那一百多个人,早杀晚杀都是杀,这一场争斗的胜负才重要。”
“而现在既然他退了,我不妨就进一进,将该杀的人都杀死,去剪除他的党羽。”
“如此一个如狼似虎的人物,一旦将我视作敌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的退避看似退避,其实是积蓄更猛烈的进攻。”
“这时候不打死他,我未来就要遭殃。”
到现在,任然仍然不知道安东尼·马库斯的名字,一番思索,用的莫春泥当日“臭傻鬼佬”称呼。
这也是没办法,对方反抗得太剧烈,他不得不全力全开,将其打死。无论如何,拳惮级别的高手,也是突破人类极限的人物。
所以打死安东尼·马库斯,他也并不后悔,因为稍有留力的想法,那大傻个就要逃走。
以至于到了现在,对众神之所的许多消息,一窍不通。
不过他到底拳术上的专家,只需要有一些信息,对其中的知识、内涵,某些地方精妙细致的计算,还是十分准确。
通过一些蛛丝马迹,任然看到了莫春泥也看不出的某种微妙心态。
这种判断,其实经不起很多推敲,不过任然却百分之百的确定,因为他是拳法上的专家,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方面质疑他。
他的拳法,实在已经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与人一场争斗,早在见面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任然长身而起:“要立即捕捉他的意图,然后打死他。”
“不过这一次,在打死他之前,一定要向他询问,众神之所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我也不能不告而别,把这件事情告诉莫春泥,然后去找那些官员,直接询问他们!”
想到就去做,任然立刻着手书信一封,告知了莫春泥。
他们早就商议了沟通方法,莫春泥有了消息,派出同盟会中的报童前来送信。
而任然有了想说的话,也在约定时间,去城北一家卖糕点的铺子,把信件放在门旁边的夹层里,一刻钟内就有人来取。
任然将自己的推测,写一封信出来。
他的字迹绝不如莫春泥,是书香门第,笔走龙蛇,看起来也是一种享受。
任然平日里也有读诗书,品味精神,然后练习书法。
但今次写了两笔,立即自惭形秽,掩卷叹息道:“哎,我这样的武夫,写什么字?还是打死人最顺手。”
不过也早就料到这事儿,将那报纸拿出来,铺开在面前桌子,目光一扫,字句尽在眼中心里。
双手一弹,指甲碰撞,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任然的骨骼虽然没有达到掌心雷坚硬如虎骨、牛骨的地步,但也大大异于常人,指甲如刀锋。
手腕一抖,飞掠而下,快得如影如电。
嗖嗖嗖,半空中划过几道银丝似光线,发出细细破风声音。
只看游离一阵,报纸上许许多多打印的字迹,倏然一震,像是平白无故有力量从下面一顶,边缘被切割,一片片飘飞出来,规整平齐,如同落花。
任然伸出左手一抓,再将手掌摊开在面前,一个个字迹,堆积在手心,形成厚厚一叠。
哗啦。
右手同时将报纸一抹,桌子一震,整张报纸都滑了下去,旁边书信用的白纸,却顺势往桌子上飞进来。
左手摊开,拇指一一打击薄片,砰砰砰,片片字块如被撞飞的铁球,发出有力的脆响,有序打在白纸上。
而且每一枚字迹,一落在白纸之上,便是紧紧粘合,无比熨帖,风吹不动,手扣不下来,宛若嵌入进去。
除了因为打印的格式标题正文,导致字迹排列得有大有小,偶尔还有不同文体外,竟然是一篇十分通顺的文字。
在拳术之中,有一种功夫叫做“泥巴打”,就是打击物体,劲力巧妙,有一种陷落下去的味道。
不管打击的是固体、液体,都像是在打泥巴,一打就柔软凹陷。
这种功夫,本来也是铁匠用的,锻打不同金属,将之掺杂糅合,其中精妙之处,难以言喻。
后来被先贤拳法家偶尔见到,心有所悟,借鉴其中的道理,形成了这样一种神奇的打法。
它太古老,太神秘,像是寸劲、指打、凌空打击等等功夫,都是这一招发展出来。
任然现在用的就是这一手功夫。
他这招之所以能够运用,看准的就是报刊用的纸张较为廉价,薄如蝉翼,甚至对着太阳,能够从正面,看到背面的字迹。
这样的廉价纸,用久了就要泛黄、发味、易碎。
而书信用的纸张,则厚实、白皙、不变色,厚度有报纸的三倍到五倍。
这样一来,只要劲力运用巧妙,将报纸上的字块,一一嵌入到白纸上去,等于是将薄薄的金子,敲入铁锭里面。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任然将这一封信写完,心中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就好像是艺术家完成了一个作品。
反复鉴赏了几遍,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美滋滋,笑盈盈,才点了点头,便去送信。
送完了信之后,又才去找到总督家宅,和那一家姚老板一般,门口也有个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