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客厅仍是一片凌乱,尉迟曾提及,白清卿离去时搜罗了不少贵重物品,想必后来他事务繁忙,便忘了让人整理。
她在楼梯下寻到那辆小摩托,回首却发现阿庭如企鹅般摇摇晃晃走进内室。
“阿庭,小摩托在这呢。”鸢也唤道。
阿庭仍向里走,鸢也只能跟上,他进了卧室,走到柜子前,胖乎乎的手指指向抽屉:“娘亲,娘亲。”
鸢以为他在叫她打开抽屉取玩具,随手一拉,目光一凝,只见抽屉里只有一叠照片,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她。
她立刻抽出所有照片,逐一查看,竟全是她的身影,既非偷拍,亦非他人的照片,而是她朋友圈的自拍照和旧日与友人拍摄的写真,都被洗印出来,存放在此。
这里曾是白清卿与阿庭的居所,为何会有她的照片?
鸢也百思不得其解,再看照片上标着数字,从1至20,这是何意?
阿庭踮起脚,伸手要取走照片:“娘亲,娘亲。”
鸢也将照片递给他,他身形不稳,摔坐于地,双手捧着照片,低垂着头唤道:“娘亲。”
他是对着照片喊的,对着照片中的她喊的,鸢也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他对每张照片都十分熟悉,她刚才打乱了顺序,他又重新排列,从1至20。
鸢也看着,这个荒诞的思绪如同藤蔓,在她心底疯狂蔓延。
——他为何一直叫我娘亲?
她曾问过尉迟,这个问题困扰她许久,始终无法想通,她与阿庭仅见过几次面,他为何从第二次见面就喊她娘亲?
尉迟当时轻描淡写地回应——你魅力非凡。
......并非魅力非凡,而是他有记忆。
孩童最容易受引导,若有人日复一日展示她的照片,告诉他这是娘亲,甚至为了加深记忆,在照片上标注1234,寓教于乐,让他记住每一张照片的顺序,也记住每一张照片中的她,当他见到本人时,自然会下意识喊出娘亲。
这就是驯化,就如同马戏团里的老虎经过驯化,能遵循驯兽师的指引跃过火圈,更何况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
屋内静谧无声,鸢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白清卿绝不可能教儿子喊她娘亲,但照料他们母子的奶妈和仆人都是尉迟安排的,无论尉迟给谁下达命令,他们都会执行。
是他们在背着白清卿教导阿庭这些。
所以尉迟早已打算让她抚养阿庭。
他可以舍弃白清卿,却不能放弃孩子......没错,那次在素食馆用餐,尉迟说过——如果你介意清卿,年后我便送她远去纽约,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从未提及孩子,是她自以为,所谓的送走,是母子一同离开。
鸢也毫不怀疑,尉迟做出“留下阿庭”的决定时,就笃定她终会接受。那个男人就连修复关系都要步步为营,更别说他既要鱼也要熊掌,当然会精心布局。
她闭上眼,心中骤然燃烧起愤怒。
那是被欺骗的愤怒。
阿庭一直很可爱,一直与她亲近,每日不知喊了多少次娘亲,有时她都错觉这孩子是她亲生的,呵,确实是错觉,错以为他们的亲近是天性,其实是人为驯化的结果。
试想,如果阿庭不那么可爱,不曾粘着她,不曾赠她星辰,不曾替她挡下伯恩,她会愿意抚养他吗?
根本不可能,这可是尉迟的......私生子。
她并非不能生育,为何要养育丈夫与他人所生的孩子?
尉迟设下棋局,一步步攻心,让她主动接纳他......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鸢也垂眸一瞥,来电显示,尉迟之名跃然眼前。
她接通了电话,默然不语,尉迟从容问道:“你们在何处?”
鸢也回应:“有何事?”
“张老先生来电,要我去取阿庭的药,他将远赴海外参加武林盛会。”
阿庭的药本是一周一取,想来张老先生此行颇久,故多备了些许。
“需去医馆取吗?”
“正是。”
“好,我即刻前往。”
鸢也轻舒一口长气,抱起阿庭,收起照片,提起轻骑,离了西园宅邸。
医馆门前,张老先生早已等候,鸢也挤出一丝笑容:“张老先生,新年安好。”
“新年安好,阿庭也来了。”张老先生抚着阿庭的头,笑道,“这孩子与你更亲近些,甚于阿迟。”
鸢也嘴角微僵,轻抿双唇:“新年仍需奔波,辛苦您了。”
张老先生淡然道:“习惯了,此次武林大会上,不少血液门派高手云集,我携阿庭的病例,看能否寻得良方。”
“让您费心了,”鸢也心中忽生一念,“尉迟不是说过,阿庭可做手术了?”
“不错,但时机未到,这段时间我再探探其他治疗方法,多一条路,多一线生机。”
鸢也缓缓问道:“那原先定下的疗法,是何法?”
张老先生如实相告:“造血干细胞移植。”
“即是髓骨移植?”鸢也追问道。
“髓骨移植亦称造血干细胞移植,但从脐带血中提取的干细胞更为适宜,这次计划从脐带血中取材……”
张老先生的话语渐行渐远,鸢也仿佛重返幼时,赤足踏冰,回首只见漫天风雪,寂静无声。
西园至医馆一路,她思绪万千,冥冥中似有一线牵连,只差关键一环,此刻豁然开朗。
原来是脐带血。
尉迟的算盘打在这里。
“所以现在还不宜做,待你的好消息。”张老先生续道,眼镜后的目光慈祥地投向她腹部。
鸢也掌心微凉:“非阿庭亲生,也可?”
张老先生答道:“你的髓骨与阿庭匹配,脐带血匹配概率便高,况且尉迟乃阿庭生父,你们的孩子,概率加倍,自然可行。”
话至此处,张老先生察觉她面色有异,迟疑道:“你不知情?”
鸢也扯动嘴角,淡笑道:“知晓。”她怎会不知?
张老先生离去,鸢也在瓷砖花坛边坐下,阿庭骑着小车嬉戏,她静静望着,无动于衷。
夕阳西下,她才携阿庭回尉府,新来的乳娘疾步上前,接过孩子,仆人递上热巾为她拭手,鸢也垂眸问:“尉迟呢?”
“少爷一直在书斋忙碌。”仆人低声道。
鸢也点头,毛巾归位,步入楼阁。书斋门半掩,她轻敲门扉,尉迟一如既往的清浅声响起:“进来。”
尉迟坐于书案后,金丝眼镜下两台荧光闪烁的电脑,他以为是仆人送茶,未抬眼,鸢也走到他面前,他才觉察,脸上多了几分暖色。
“何以此刻才归?”
鸢也答:“四处闲逛。”
“去了何处?”他询问。
“西园。”
尉迟一顿,道:“西园游乐众多,且宁静整洁,你喜欢,我们可再住几日。”
“确实,阿庭对西园颇为熟悉,他还带我观看了些物事。”鸢也自包中取出那叠照片,置于案头。
尉迟目光一扫,继而抬首,凝视她面庞,眼神如深潭,波澜不惊。
他换下了海底之行的衣物,现着白色毛衣,领口与衣身绣有几片竹叶,恰到好处地映衬他的清雅。
四目相对,鸢也开口:“‘扬州瘦马’之后,我深知社交媒体发布照片的风险,删尽朋友圈照片,不料仍有泄露。”
又放下一袋物事,鸢也道:“这是阿庭的药,张老先生亲候医馆门口,我们还聊及阿庭的治疗方案。”她微笑,“尉总,你真是个称职的好父亲。”
话毕,她转身欲走,尉迟猛然起身,绕过书案,握住她的手:“我们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儿,如今你对阿庭亦喜爱有加,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鸢也手臂一挣,挣脱开来,眸中寒光闪烁:“若一开始就可一举两得,何必设局对付我?”
如今得知,张老先生告知需她与尉迟育子以救阿庭,她心甘情愿,阿庭已是她儿,她怎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