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脖颈下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扭曲得能看清她淡淡的血管。汗水从她的全身渗透出来,她好像迎接了一场细雨,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她的白裙。她痛到极致时,嘴里会发出“嚯嚯”的声音。
这声音是不大的,轻得像一片叶子落下。
老罗不喜欢他的实验室充满哀嚎,克制不住的人,在实验结束后总会被他惩戒。所以熟悉他的人,总是不会在他的实验室发出声音的。
哪怕是九号,也不想承受多余的痛苦。
因为这意味着麻烦,伤痕会影响她的身体,而痊愈需要时间。
只是在有时候,她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哑巴在痛苦到极致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吗?九号不知道,她没看到过哑巴被老罗弄进这个实验室。
他好像不喜欢残缺的孩子。但他喜欢把健康的孩子变得残缺。
恍惚中,九号好像听到了老罗在骂人。她竭力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好像是有个女孩子刚才吃得太撑,又承受不住痛苦的刺激,于是吐了。
那个人要倒霉了,九号迷迷糊糊的想。
老罗喜欢干净。但他也不会介意把惹怒自己的人杀了。这个时候,哪怕他的手上沾了血,也无所谓了。
九号回到黑屋子时,整个人像在水中捞出来的一样。白裙紧紧贴在她的身体上,粘黏又冰冷。她撑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回去洗了个澡。
热水从莲蓬头里喷出来,哗哗的水流淋遍她的全身,让她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因为她就是被人抛弃在大雨里,遇到了白白胖胖的老罗,被他捡了回来。
水打在她短短的发茬上,密密麻麻的痛。
九号垂着头,看水纷纷流进下水孔里去,要是人也能变小从这里流出去就好了。她这时候还很小,有些幼稚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九号很快就洗好了澡。
她换上一套很旧的粗亚麻的衣服,那身衣服很柔软,已经被洗得发白了。她现在穿着还是很宽松,而且,这也是一份“奖励”。
九号拿着毛巾擦头上的水,刚走出去,就有人将她逼到了墙壁边上。那个人靠得很近,又温又湿的呼吸吞吐在她的面上,热乎乎的。
“她人呢?我妹妹她人呢?”像条疯狗,九号想。
九号微微侧开头,她的声音太大了。
那人见九号偏头,有些疯的捏住九号的胳膊,她或许是很着急,掐的有些用力。
九号拂开了她。
她低垂的眉眼向上一抬,黝黑而沉默的眼珠,衬着她雪白的皮肤,总是有种阴森森的恐怖。
九号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你不知道吗?我问你她人呢?”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九号已经很习惯这样的问话了,隔三岔五就会发生一次。可是大多数时候,这种闹剧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但这次,就这么不幸的被她遇上了。
太吵了。九号的眉头皱了起来。
九号伸手,她狠狠的捏住她面前的那个小姑娘的脖颈,巨大的力道迫使她后退,最后甚至将她掼在了冰冷坚硬的墙面上。那小姑娘被带着连退几步,她海藻般浓密的发散在墙面上,恍若海中的妖魔。
九号毫不怜惜这份美丽。她的手指很长,力道也很大,九号一点一点收紧自己的指节,只说了两个字:“好吵。”
九号的眼珠微微转了过来,看着她。
那年纪幼小的小姑娘张开嘴,她的面色涨红,甚至因为缺氧,而在缓慢地浮上一层浅淡的紫色。她像一条快死的鱼,在九号的手下挣扎了起来。
九号黝黑的眼珠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一种类似于生于阴暗里的沼泽生物那淡青的幽光。极其诡异,也极其能震慑人的心魄。
那是个生得很漂亮的小姑娘,可能才刚刚进来,头发都还来不及剃。她的面庞不像九号常年不见光的苍白,她的面庞是红润的、充满血色的,被九号掐着,她的脸就更红了。
九号看着她。她的眉眼间,有种她陌生的天真。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端详一个刚从外面进来的人。她看着这个人,有一种,很鲜活的感觉,九号是这么觉得的。鲜活,多么陌生啊。
可是再饱满,再明艳的花儿进了烤箱,也只会变成精致的干花,没有生气。而在这间小黑屋子里待久了就不算活着,只能叫“残喘”。
可是人总是在残喘的。残喘的人也叫人。
九号眉目冷淡,手中的力道却愈来愈大。死亡的恐惧迫近,于是那个姑娘又开始剧烈的挣扎。
她的手掐在九号的手背上,九号被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痛。但是这个小姑娘,她的力道却从刚才的用力到渐渐微弱,她快被九号掐死了。
九号想了想,不打算惹这个麻烦,就松了手。
那个小姑娘一下就瘫软在了地上。
她呛咳着,乌黑的头发四散开来。她干呕起来,可除了酸水,她没吐出多余的东西。慢慢的,她才平缓了下来。这期间她一直抓着九号的衣襟,将那块小小的布料揉攥在一起,就为了不让九号离开。
好半晌,她抬起头看着九号,通红的眼眶里盈满了生理性的眼泪。九号却看着她乌黑的头发,这是现在的她所没有的。
她抬头看了周围一圈。那些孩子像被惊吓的雀鸟似的,纷纷低头。
所有人在她的视线中拒绝与她对视,只有两个例外。
那些人中,除了几个跟她一样被剃了头发的,还有两个拥有乌黑头发的一男一女,加上地上趴着这个,有三个黑头发。
那一男一女,也是孩子,不知道是姐弟还是兄妹。大概是和九号一样的年龄,六七岁的样子,也大不了多少。那两孩子见九号的目光在看他们,却没有闪避,眼中满是纯澈的天真与愚蠢。
或许是刚才九号突然的发难吓到了他们,他们坐在一张床上,紧紧抱在一起发抖。两个人像鹌鹑似的,哆嗦了起来。
哪怕是怕,他们也没有避开与九号的目光交错。
而他们周围床铺的人,无不是看天看地,聪明的,已经在闭目装睡了。很安静,很安静。没有人会指责九号什么,这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只有够强,就拥有足够的生杀权。
没意思。九号想看月亮了。
她赤足走过人,一如既往地爬上了那张能看见月亮的小床。她踢开折叠整齐的被褥,抱着她的松软的枕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小黑屋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会陷入一片漆黑。那是被老罗或者那些白衣服设置过的,定点就会关闭所有的光亮。
他们像待宰的猪,只需要没有思想,听养殖厂厂主的话就好了。
时间一点一点爬过去了。
方才还向九号叫嚣的女孩子躲着属于她的床上,她蒙头躲在被子里。她很害怕,满脸的眼泪。她清亮的眼睛里透着不解,为什么她突然就在这个地方,为什么她的父母不来找她,还有她的妹妹哪里去了……她悄悄抹干净了泪水。
照明的灯被关闭了。大家都静悄悄的不说话,屋子里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在小黑屋子变成真正的小黑屋子之后,九号正静静的看着月亮。
而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小姑娘偷偷走了过来。她很害怕,却还是走了过来。
她停驻在九号的面前,看着安静的九号,压低了声音问,“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你,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你有没有看到她?她跟我长得很像的,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刚才是我太着急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有看到我的妹妹吗?”
“她死了。”九号轻轻的说。
今夜的月光又浅又削薄,悬在微微泛起波澜的海面上。海水依然像昨夜一样,透射出粼粼的波光。
九号忽然偏过头去看着那个小姑娘,有些恶劣的说,“你不知道吗?没走进来的人,都是死了。”
那个小姑娘一副愣住的表情。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就像见到了鬼,不敢置信的说,“乱说!你在乱说什么啊?太不吉利了!她怎么会死呢?”
吉利?九号在心底咬着这个话音,颇有几分好奇的意味。
在这里,是用不着吉利的。
九号好笑的看着她。
那小姑娘慌乱的摇着头,一连退了几步,“不会的。我们的爸爸妈妈会找过来的,警察也一定会找到我们的,我们会回去的……我的妹妹也没有死!”
她的声音一下有些大了,变得尖利起来。
有些已经躺下去睡觉的孩子坐了起来,谁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待的久的孩子都习惯了,每隔段时间就会有几个这样的,在知道同行的人或者熟识的人不在了之后总要闹这样一场。
可是永远没有改变。
就像月亮会一直在海平面上升起一样,这里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没有人的爸爸妈妈找到过这里。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或许有的孩子在健全的家庭中长大,不是被卖了的,而是被偷拐来的,哪怕他们的父母也在寻觅他们,可是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们来到这座小岛,就像一滴小水珠融入了那片汪洋大海,谁也分不清谁了,他们又怎么奢望能被找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