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的面色随着那些银光的流泻,也渐渐白了下去。她抿了抿已经失去血色的唇瓣,收回手时,却连她的指尖都在颤抖。
她替怀中的小苹果裹紧了身上的灰袍。九号倚靠在那形成一团的树根脉络上,实在撑不住也晕了过去。
绿珠仍然散发出柔和的青莹光芒,并没有因为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停止它的掠夺。若它还有实体,现下怕是都笑出了声来——它织了一场幻境,一场让这两团血肉融成它养料的幻境。
黑暗。
浓稠得像水一样,粘黏得裹住她。
伸手看不见五指,九号只觉得有东西遮住了她的目,到处都是她行走过的回音,空空荡荡的,好像只有她一样。
“天神侒——!”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唤出来。那是她的白焰,怎么可能唤不出来呢?
是梦?还是幻境?
九号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觉察不到痛意。
但她的记忆却是纷杂的,她经历过的一切,好似在走马观花得呈现给旁人看一样,乱得她都不明白自己想了些什么。
好像是谁,在翻阅她的记忆。
九号拧眉,她的面色很难看。她强逼自己不要深想,这样反而愈想愈多,愈想愈深。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没有痛。但她却迫切地,一遍遍回想过往的疼痛。只有痛苦不会背叛她,只有痛苦,才能让她不去多想。
而她所有有关痛苦的记忆,都在前世。
于是大水淹没了她,无数的气泡随着她的下潜而上升,深蓝的海水像剔透的水晶,渐渐远离了她;于是火焰烧灼着她,滚滚的浓烟之中,她避无可避,被迫感受着窒息;于是子弹擦伤了她的皮肤,刀剑穿透了她的骨骼。甚至她的神经,也在药物的刺激下变得敏感,哪怕是空气,也会让她觉得这是难捱的痛苦——
那是在一座漂泊的孤岛上面,湛蓝而咸涩的海水包围着这座岛屿。这里远离大陆,能看到的永远只有一望无际的海平线,与偶尔飞掠过这里的海鸟。
岛上密布着茂密的丛林,它们汲取灼热的阳光,长得又高又大,那些枝叶青得发黑。而在隐蔽的深处,就藏着一小片人间炼狱。
不要妄想逃出去。
哪怕翻越了布满铁丝通上电网的藩篱,哪怕躲避了山林里的豺狼与虎豹,哪怕躲过了遍地的毒蛇与巡逻的猎犬,哪怕能攀爬上那道天堑,哪怕真的能游过这片看不见尽头的汪洋,也跑不出去。
世界是掌握在一小部分的手中的,而老罗就是为那小部分的人服务的。
外面,对岛上逃出去的人来说,才更是危机四伏。他们不会给你棍棒,只会一枪子弹送你上天。
不要忤逆,这是岛上的法则。也是铁律。
不听话没关系,只要身体里有一部分是硬的,总会有办法让它变成戳伤自己的软肋。
她是被老罗捡来的第九个孩子。
却不会是最后一个孩子。
那时候的九号很小,是跟王东君一般的年龄。只是王东君尚有母亲为她操持,她却在想办法生存了。
她蜷缩在广袤的黑暗里,从她的视线看到那一扇小小的窗户,有月光洒进来。
海上的月亮,倒映在粼粼的波光中,总是更大,也更能显出它的清辉。
九号经历了一整天的痛苦,她黝黑的眼睛看着月亮。对她来说,那是明亮的月光,也是寒冷的月光。
清冽的海风很大,从海面上吹过来,在山林里穿了一圈,吹进来时,还是凉凉的。
这间屋子,大概只有十几平,序列的摆着几张床。单人床,却总是住不满人。
这间屋子里关了好几个人,九号不知道有几个,她没数过,这也跟她没太大关系。因为有的人不一定活到明天,而有的人死了,还会有新的人填进来。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反正就是一直有人。
小小的九号,把这间黑屋子叫做“魔窟”。
她是听着别人这么说的,好像所有人都会这般称呼它。那是个特定的时候,这样说的人,泪水一定会沾满他的脸庞。那个时候,他已经哭得精疲力竭,就会用这样充满怨憎、厌恶的语气说,“这个魔窟!”
久而久之,九号也跟着这么叫了。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这间黑屋子不会突然被炸掉。
九号这样想。
而且就算炸掉了这一间黑屋子,还会有无数间黑屋子等着他们去住,那时候的黑屋子,就不定能有看到月亮的窗子了。
她的胳膊抱着腿,缩在角落里。有时候,新来的孩子会用觊觎的目光盯着她的床位,因为她这里的视野最好,能看到小小的窗户外窄窄的月亮。
而待久的小孩儿却不会跟她抢,因为他们都知道,抢也抢不过她,还会被她狠狠揍一顿。这样下来,是条狗都学乖了。
有人会偷偷指着她,说她是个怪物,因为她怎么都弄不死。
大家听了害怕,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她,连视线都不敢望这里探。
九号心中毫无波澜。她不会觉得这样是孤独的,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因为这样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她讨厌麻烦。
月亮渐渐从海平面上移下去了,外面的夜色褪去。岛上的林子很广,草木葱茏,所以雾气就格外的重,也格外的寒冷。
在外面的天还泛着一片浅浅的蓝色的时候,老罗来了。
他会带着几个穿白衣服的人,然后踏着“哒哒哒”的步子打开房间的门。
那些白衣服站在门边上,老罗会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他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查看这些孩子是否健康,他们的身体素质能否承受接下来的实验。
挑好了“幸运儿”,他就会指着那些人,让他们出去。
被那根瘦弱的手指头一指,这就意味着,这一整天可以吃饱三餐的饭,还有“奖励”。但也意味着,这一整天,会受到很多的痛苦。
只是老罗是不这样以为的,他把这些痛苦叫做“实验”。
“九号,出来。”老罗点了她。他总会叫九号。
他总是格外偏爱这个女孩,因为她拥有近乎不死的身躯,和堪称恐怖的修复能力。老罗想,上帝还是眷顾他的,她好像天生就是为他的“实验”而生的。
九号记得,第一次见老罗的时候,他还是白白胖胖的,而九号却是瘦弱得只有一把骨头。现在却完全反了过来,只有一把骨头的是老罗,现在的九号虽然称不上白胖,却还是丰盈的,只是她的脸色总是白的不见血色。
九号撑起身子,赤脚向他走去。
她小小的年纪,却从来不会笑。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只到她的膝盖,这也是一份“奖励”。
为了方便“实验”,她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但毛囊还在,剃过的头发经过时间的侵蚀,还是会长出一小茬又黑又硬的短发。
瘦弱的老罗站在门边,他看着九号。他的目光从来没有感情,哪怕是笑,也是对他的“实验”的进步而充满了欢欣。而九号,只是他的实验品而已,不值得他吝啬的笑。
老罗拉起她的胳膊看了看。她的手臂昨天打过针,针眼的周围已经布满了青紫的痕迹,甚至有些浮肿。
老罗皱了皱眉,可别产生了什么排斥反应。他放下九号的胳膊,淡淡道:“一会儿吃完饭你先留下,给你用新的。”
九号没有应声。她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
老罗也不需要她的回应。
白衣服的众人簇拥着老罗,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群实验品。
众人向着痛苦的根源走去。
有些新来的孩子,只经历了一两次实验,心理素质还太差,他们只要一看到这有些熟悉的路就腿打颤,泪直流。但这里没人会可怜他们,同行的孩子也只会捂住他们的嘴。
因为如果哭闹惹那些白衣服或者老罗心烦了,他们这些站在一起的也会受到惩罚。
这里到处都是实验室。
白衣服会分走那些孩子,只有九号会一直跟着老罗,走进最里面的那座实验室。
她赤脚穿过充满消毒酒精味的器械,目不斜视,看也不看那些司空见惯的、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和……异种。是的,异种。
就是怪物。
有人身鱼尾的怪物,蹼趾阴森的罩在钢化玻璃上;有畸形的婴儿下身像穿山甲的甲腹,蜷缩着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球;有看不清男女的人皮肤附着着厚厚的鳞片,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部,连脸庞也是坑坑洼洼的……
九号躺在实验床上,看着头顶刺目的白光灯,任由老罗给她打针。
先是一下轻微的刺痛,接着,便是连绵的、熟悉的痛苦。
但她只要有活着的信念,就总是能捱过去的。
九号的四肢被绑在实验床上,钢铁的器具束缚着她的手脚,连脖子也被固定了起来。这时候要记录很多身体上的数据,为防止孩子因为痛苦而乱动的手脚,所以最好是将实验体限制起来。
可人体不是盛放痛苦的容器,会感知就会产生痛苦。
于是九号细微的挣扎着,像条要干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