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间里,他只在意自己今后的日子,又会因这些之乎者也的空穴来风之物,发生何种改变。
这日院试放榜,他以“禀生”的头部成绩通过,面不生波的他在领过公家按月发放的粮食后,拎起那装粮的麻布袋子就要匆匆离开。
学政大人命令衙吏叫住了他,引到了自己面前。
“姓徐的学政大人本来是能平步翰林,享京城气象,腰挎玉带,着二品锦鸡官袍的。言语行为,都给我小心着。”那嘴脸油滑的衙吏压低声音向他说道。
不过区区翰林中最低微的庶吉士,京官下放外派,与贬黜又有何异。你若是掌院大学士或者天子侍读,我倒要好生请教一番了。
他在心中这样想着,但举止仪态却立即扮作了一介有才却无知,勤勤恳恳却不谙世事的布衣学子、科场新秀。
“天下生员三万有奇。”
中原王朝地大物博,天下人才,多如过江之鲫。
本朝新制科举,自然没了旧制中“小三元”那样的殊荣,否则他也必定拿下一个。
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彻头彻尾地骄傲的本钱。
见过徐学政,便有了开头的那句话。
徐学政希望他能继续向上取仕,而不止是囿于县镇乡野之中。
何须这徐学政多言?他就是要平步青云,远离这一处泥泞樊笼的。至于入不入太和宝殿,并在圣上面前经略天下,以求得象笏鹤服,豪权厚禄,他并没有考虑过那么多。
那徐学政又说要亲自指点一下他的试八股文,被他婉言谢绝了。
二人又是一阵客套。
再拎过那一袋官粮,他在县镇上绕了好远。
经过叔父的宅子,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晃荡了一下,便立即从狭窄巷道离开。
然后来到镇外的那个破旧的土地庙儿。
老乞丐在庙中一角打盹儿,他把粮袋随手放在土地公公笑容憨态可鞠的泥像下面,便卧倒在一旁的干草席上,安然地阖眼入睡。
他想做梦,像那心中深藏的先贤高人那般,去做个酣畅淋漓、大真大假的梦。
他觉得自己的血肉之躯虽然羸弱,但此时已轻快自在得要振翅飘飞了。
现在,即便是县令大驾光临,他也不必跪地行礼了。徭役充不走他、人心饿不死他、刑罚不能随便施用于他,只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了禀生。
而他也向来不在意叔父的刻薄讥诮,以及叔母没好气地递来的那一两碗凉羹冷粟。
何况他已成功迈到了这一步,叔父叔母的态度就要与之前判若两人了。
但他也再不想看见两人了,便也再没回过那个家。
苇沆城东南贡院,三日乡试。
贡院里的号房,一间一间的排列着,并不比乡下的茅厕宽敞多少。但这里却是世间万千科举取仕的痴儿,成就功名的地方。
仲夏,天气闷热难耐,为防科场舞弊,众考生的吃喝拉撒全在这小小号房之内。
在这不到三尺见方的天地之中,他想了太多,却又不敢想太多。而手中那支短毫已经被他写得秃捻分叉,他要尽善尽美,要文尽善尽美,要字尽善尽美,要意尽善尽美。
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入题、提二比、出题、中二比、后二比、束二比、大结。
虽称八股,何止八股?字擢珠玑,句尽金玉,呕心沥血,肝肠寸断,可怜人书!天设地造,口磨心琢,镌凿不已,推敲淬炼,一文始成!
此时此刻,此间有多压抑,登科放榜后,外面就有多快活。
一篇《春秋无义战》,妙手苦得,浑然天成。算是他对那先贤高人的抚慰追悼之作。
洋洋千言,众考官抚卷读罢,满座皆惊。由天子钦定,在江南道乡试批阅八股试文的文渊阁瞿大学士瞿成美。称此篇真正做到了“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字天来历。”且“微言大义,其高壮深严之气,如铁城汤池,凛然而不可犯。”瞿大学士亲手拔擢了他,使他一举成为秋闱解元并列十二人中之一。
何况有天资?何等之运气?
在这之后,便立刻有宝马香车、玉盘珍馐。来自人们的崇敬,不同于小小“禀生”,又提升了一个档次,伺候在他周身。
然而,在等待正式放榜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有时会抽得疼痛。
夜长梦多。
桂榜放出当晚。江南道巡抚按照惯例,邀请齐全十二位解元,就要大办一场规模空前绝后的鹿鸣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