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场领导来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想:“可不能影响了自己的形象。毕竟病人家属都找上门来过。”就批评起分场长来。末了,还让朱场长亲自端过来小半脸盆煮熟的章鸡,说:“领导交代,连搪瓷脸盆一起,送给桂爹这位功臣。”还说:“一定不能推辞”。
什么“功”什么“臣”,什么“不准推辞”,桂爹觉得好笑。但何必为难自己的肚子呢?特别是孩子们——再春认定鸭子是自己打回来的,已经偷跑到西面去侦查两回了。况且,他原本也没打算全部给他们,是妻子怄气把它们都送了过去。
五月,冬种花生可以收了。
去年秋天,城里一下子送来六、七十个知青。
征调的村民在修筑新垸子大堤的时候,知青们就在开荒种地。有冬小麦、马龄薯、蚕豆等,最多的还是油菜。
冬种花生是试种的,目的是试验早一点种,早一点收成。如果按正常情况等到八、九月采收,就躲不过夏季的洪水了。但没有人能担保花生会提前结籽,就只种了几亩地。
修筑大堤的村民一律靠手锄肩挑。
他们从岸上的生产队抽调过来,从事的是免费的义务劳动。
开荒种地的知青,驾驶着高大的东方红拖拉机满地跑,喷出一条条长长的黑烟。
晓春就经常带着再春,跟在拖拉机后面追。也有村民走过来看热闹,心想要是能用这些大铁疙瘩来运土修筑大堤就好了。
知青们集体出工收花生。男生们朝气蓬勃,女生们花枝招展,拔了会花生就开始拿花生打起仗来。因季节不对,产量本来不大的花生,被你扔过来我扔过去,有的接到手就直接剥开来送进嘴里。
只有领导巡视过来的时候,大家又变得温文尔雅、勤勉劳作起来。
佩珍挎着个小竹篮,去捡拾收割后遗漏在地里的花生。因为拔花生时,有些会断落在土坑里面,她就和两个弟弟用竹签拨开泥土,找出遗留在里面的花生来。
有知青好奇地走过来,想看清这些小朋友在干什么,回去后就暗暗招呼他们过去。几个知青有说有笑在那里拔花生,拔之前先用脚踩住旁边的泥土,拔出来的花生苗上只有寥寥的几颗,土坑里却是满满的花生。
男生穿着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女生有的穿着粗跟高跟鞋,在地里一扭一扭地走,地下就留下一串鞋眼儿。晓春顺着鞋眼“一、二、三、四、五、六……”数下去。前面那姑娘的脸“唰”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去了。随后,地里响起一片清脆的笑声。
佩珍的竹篮很快就满满当当的了。
她提起篮子飞快地往家里送去,不巧在家门口刚好遇见准备出门的父亲,问她:“哪来的那么多花生?”“捡的。”“捡的?这群孩子干活也太不认真了。你还是把花生给场里送回去吧。”
佩珍很是不服气:“捡的干嘛要送回去?他们都不要了的。”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畏惧父亲的威严,就十分不情愿地往门外花生地方向磨磨蹭蹭地移。出到门口,她又改变主意了。在外面兜了一圈,从后门又溜回来了。还和弟弟们订立“攻守同盟”,让谁也不许说出去。
又过了几天,小姐弟提着篮子去打猪草。黄花草、地菜子猪最喜欢吃,格子草也不错,蚕豆地里到处都是,一会就是满满一篮。佩珍回家送猪草,弟弟们还想再玩一会。
姐姐走了,小哥俩伸手摘新鲜蚕豆剥来吃,越吃越多,越吃越好吃。等佩珍转回来时,再春已经吃出个圆圆的肚子,满脸发黄,口吐白沫晕倒在蚕豆地里了。
桂嫂子闻迅赶来。有几个知青小伙子跟了过来。其中一个懂些医理,他说孩子得的是蚕豆病,赶快灌水、催吐。并安慰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件事又把一家人吓个半死。桂嫂子心里嘀咕:“难道这孩子就真的是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命?”
自此,再春就被全家人特意盯着。加上他体质一直很弱,就连水边都不让他独自一人去了。一个水边长大的渔民的儿子,长大了还游不过一千米,真的该笑死人了!
这件事也给桂爹敲响警钟:以前岛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无主的,也可以说都是自家的;可现在不同了,几乎一切都是公家的。教育孩子公私分明就成了件大事,而且刻不容缓。
单位在分场部的西边建起了养猪场。长长的猪舍有二十多间,还用船运过来喂猪的米糠饼。
新修的垸堤已经合拢,不能再像以前运送砖瓦水泥,直接将船靠到岛上来。知青又嫌脏不肯卸船。分场长就十分好心地将卸船的任务交给桂爹一家人。算是给机会赚点外快,也算是上次让人带病去打野鸭子的事后补偿。
卸下一船糠饼三十块钱,快够桂爹一个月工资了。但桂爹一家人肯定干不完,就到岸上去喊了几个人来帮忙,自己也全家出动。
肩挑手扛,除了还没学步的冬元,连再春都自告奋勇地参与搬运了。每块糠饼都是由上下两片压在一起做成的,有脸盆那么大。再春扛不动一块完整的,大人就把它从中间分开成两块,再让他将一片薄薄的糖饼顶在头上。
卸船的地方到猪场有两里多地,来回一趟要半个小时。卸下一船共十吨糠饼,算起来搬运一块还不够一分钱。
有了房子,桂爹家里今年也养了一头猪。
再春确实走不动了,就将那半片糠饼直接搬家里去了。他甚至想:“这东西我家的猪肯定也喜欢吃吧?”
后果是:那是再春人生中第一次挨父亲狠揍。脱光了屁股趴在冇把椅子上,用扎扫把的楠竹枝出力抽。抽一下一条血痕。几个知青看不下去,拦住那位暴怒的父亲抢走孩子,将其藏在女知青的房子里过了一夜。
多年后谈及此事,父亲满是愧疚。但他袒露心声:当年那么做,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
新筑的大堤在洪水面前不堪一击。
东西边各一个倒口,湖水就又自由的左右贯通了。
在水泡的那一个月中,大堤又崩塌了几段。究其原因,就是土没有压实,大堤也太单薄了。
损失倒不是很大,就是开春种下的几千亩作物全部喂了鱼,垸子里精养的几十万斤鱼也大都穿过倒口跑到外湖里去了。
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整个来仪湖都是一个单位的,只要不出长江,最终都算得上是自家的。正因为如此,就无须任何人为此承担责任,自然灾害嘛!当然,对有的人来讲,也不可惜!
洪水退去,庄稼一棵不剩,但土沟土坎却还保留着原样。
鱼儿顺着土沟里的流水向外逃离。小兄弟们去捉鱼,都不用到处跑,赤膊趴在土沟里,迎着水流方向。鱼顺水而下,直接钻到肚皮下面,伸手掏出来就可以了。说是在捉鱼,还不如说是在玩游戏更加贴切。
桂爹因为身体的原因,基本被排除出单位领导班子之外。
本来,城里来的领导们并没有把这个集体渔场的泥腿子当成为事。但考虑他和他那帮伙计可都是一顶一的生产能手和技术骨干,有好多事情还要依靠他们去做,就多少给点面子吧。
快一年下来,大部分事情己上正轨,这种需要也相对没那么重要了。加上场里也重点培养了一些人。
对桂爹这种闲云野鹤过惯了自由生活的人,没有职务的羁绊更好。加上自己的身体真的也确实不允许了。
他开心地劝说为他抱不平的人。安抚想去为他出头的伙计,要他们服从场部工作安排。
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身体逐渐恢复起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在家里白拿工资,就主动申请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总场部办了个鱼苗孵化场,目的是给来仪湖增殖放流。
青、草、鲢、鳙是我国传统的四大家鱼,长期的人工饲养和孵化,使其野外自然孵化功能严重退化,要靠人工繁育鱼苗。繁殖用青草鱼的亲鱼最好在四十斤以上,鲢鳙鱼也要十多斤。桂爹发挥技术长处,被派去教年轻人孵鱼花。
繁育季节,先将亲鱼捞起来注射催产素。再人工按摸鱼腹,帮助他们排精、排卵。绝大多数的鱼类都是体外受精的。
将受精卵均匀地泼洒在水草做成的孵化床上,几天后就能孵化出大头针那么粗、米粒那么长的鱼花。
接着,在热水中搓散煮熟的咸蛋黄,泼到孵化床上去喂鱼花。这样投喂一个星期后,就可以用同样是人工培养的微生物去喂养了。
以上的内容是农科院派来的专家口中的话。用渔民的话来讲,就是将鱼花倒进肥水塘中,让他们自己找吃的。
剥出来的咸鸭蛋蛋白咸得发苦,没人要就地扔掉。这在那个年代简直可以认为是犯罪。桂爹不舍得,将它们捡起带回家。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会生厌,就送去给泞湖垸里的村民。
本来是要在二分场新筑的垸子里再建一个鱼苗孵化场的,以满足内湖养殖对鱼苗的需要。所以,每年都会将在大湖捕捉到适合作种鱼的亲鱼运回到分场来,放养在填屋基挖出的大鱼塘中。
真的是塘小鱼大,它们会将种植在水塘里的莲藕、菱角等一切能吃的东西清扫个精光。
等到雨季洪水涨起,垸子缺口进水的那一天,它们就一溜烟地重新游回到属于它们的自由天地里去了。
自从新垸子筑成后,每年都有洪水,每年都会决堤。决堤的时候,场部一定是闹哄哄地忙得乱成一片,谁也顾不了鱼塘里那些大家伙,所以它们就每年都能顺利逃脱。哦,严格地说,应该是“每年的它们都能顺利逃脱”,抓回来的鱼大概率不是相同的。
如此反复几年,分场最后还是在一九七五年大围垦之前,自觉放弃了鱼苗孵化场的建设。
院子决堤后,不只是院子里精养的鱼出逃,也有外湖的鱼被庄稼吸引了游进来的。
这样,分场会选择适当的时候,在倒口处建起栏栅,将垸子里的鱼截留住不让出去。有时,还会附带建设一个渔梁。洪水退出去的时候会形成水位差,渔梁就可以开始捕鱼了。
鱼被关在垸子里本来已成了自家的,再用渔梁去捕似乎没有意义。但将这件事放到两个相连的湖泊这么大的范围去考虑,意义便凸显出来。而且,外湖的鱼和内湖的鱼,野外自然生长的鱼和靠投喂饲料养殖的鱼,无论从种类数量还是品质上来看,都存在巨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