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的一天夜晚,天上星星密布,时而有流星闪耀着划过夜空。
桂爹一家都在地坪上乘凉。
虽然居住在水边,气温相对比岸上会低一些,但屋子里还是很热。水汽的上升增加了空气的潮湿感,将这种气温的差异给抵消掉了。
爷爷摇着大葵扇,仰卧在睡椅上听儿子讲最近外面发生的一些事情。
桂爹坐着把大竹椅子,对着老父亲的侧面。手中的扇子时不时地在父亲的脚上轻拍两下,他是怕老人家被蚊子咬到。
其实,小岛上的蚊子并不算多。有些水蚊子,是不咬人的,就喜欢在人的头顶上结伴旋转。它们是感受到人体散发的热力才聚在哪里的。多的时候就像人头顶在冒烟,所以,不咬人但也挺讨人嫌的。
桂嫂子带着孩子们远远地坐在另外一边。孩子们总是那么热闹,她怕他们炒着那爷俩聊天。
这样的夜晚,桂嫂子总有织不完的渔网在等着她。
有句歌词说“他捕鱼来我织网”,那叫做浪漫。但对桂嫂子来讲,那只是生活:织一万个渔网的网眼,挣回不到一元的手工费。夏天又热又潮湿,蚊子还不时来光顾一下;冬天就更不用说了,手冻得连织网的针都拿不稳。但只要一有空,桂嫂子就会拿起织网的架子,一针一针没日没夜地织,只为了那少得可怜的手工费帮补家用。
孩子们都懂事。新民早己学会帮着母亲织渔网。佩珍的帮衬有些特别,它会一边做一边发些似是而非的牢骚:“我都说过不学织网的啦,学多一样累多一样!真的累死人,真的人都累死啦!”
这时母亲就会打断她的话:“好了,好了,你快别累死了!还是写你的作业去吧。”
长春最爱整洁。他会将地坪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趁天黑前洒上水让地面降温。轮着将禾塘四周的杂草铲下来,将干草引燃,再覆盖上刚铲下的青草。烟一熏起来,蚊子都逃之夭夭了。现在禾塘边上就正燃着一堆烟火。
晓春、再春帮妈妈绕鱼线。将织网的胶丝,来回缠绕到一个结构灵巧的织网竹针上。小兄弟俩总是要比试一下谁绕得更快。再春不是把针弄得掉在地上,就是因为用力不均,将竹片刻制的织针绷成驼背形状。才被身边的哥哥数落说:“笨死了!”
还有冬元呢?冬元去哪里了?在竹铺子上面呢。其实,兄弟姐妹除大哥长春外,全都在竹铺子上。
竹铺子是一种用来夏季乘凉的竹床。一般两三尺宽,约两丈长,夏天睡在上面冰凉冰凉的特舒服。
五姊妹将两张竹铺子并在一起,还用被单将中间的缝隙堵住。宝贝小妹妹放在正中间。这样就不会有蚊子欺负到她,也不会不留心让她摔到地上去了。哥哥姐姐们各据一角,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
躺椅、竹椅子、竹铺子、葵扇,都是桂爹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倒腾出来的。竹子做成的家居器具占据着方方面面,各有各的用途。
但说真的,桂爹也不是每一样东西都会做,至少不是每一样都做得那么好。屋后种下的水竹快速成林了。他想自己做水竹蔑垫子,但试过几次总是达不到市面上那种可卷可折的柔软效果。在色泽和光滑、平整度上也有差距。最后,他不得不自嘲着放弃,还美其名曰:“不抢别人的饭碗。”
东南方向的大堤上,有手电的亮光快速向这边移动。
现在东南和西南的大堤都可以通到小岛,但都必须绕道正北边。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泥土路向南直达小岛,是修筑大提时一起铺成的。这样,从分场部向北到达堤外边,就可以登船出发到总场、其他分场和捕捞队。
从手电光跳动的节奏和移动的速度判断,来人是小跑着向这边的。
桂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想迎过去看有什么事发生。
桂嫂子最近大半年来对丈夫管得有些严,其实那都是因为他还在病中。他劝说丈夫:“你等人来了看有什么事吧,莫不是找单位其他人的?又或者你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要不要划船去都还不知道呢。”
桂爹想想在理,就又坐下了。但却再也坐不踏实,心思一直在来人身上。
原来是竹前山以前集体渔场驻过的那座村子,有人傍晚被毒蛇咬伤了,腿脚肿大得很厉害。他们想起桂爹医治毒蛇咬伤很有两下子,特地派人来请他。
桂爹没让来人坐,甚至没让他多喘口气。开口就问:“咬在哪里?肿得有多大?”来人答道:“左脚脚踝,有大腿那么粗。”“肿到哪里了?”“泥巴肚上边。”
桂爹伸出双手,在左膝盖下面比画着:“有这么大吗?”手势作得有脸盆粗。来人否定:“没有。”“有这么大?”手势还有蒸砵粗。“没有。”“这么大?”说完双手紧紧地钳住小腿上端。接着,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手势又重复了两遍,只是手势的位置一次在大腿前部一次接近大腿根。
做完这一切,桂爹叫来人坐下喝口水。问了一些别的情况:被咬伤的具体时间、地点,有没有看到蛇的颜色、形状等等。然后,他起身往屋里找药、电筒,换上草鞋,还特意拿出根杂木棍当拐杖。
到了患者家里,屋里屋外围满了关心的人。炎夏的深夜天气还是闷热,免不了满屋的汗臭味。
患者的堂客坐在床边不停地抹眼泪。患者自己躺在床上“哼哼”,问话的时候神志明显不清。
桂爹让无关人员都散到屋外去,尽量洞开门窗。他又叫人用粗底瓷碗磨带来的草药根,用擂砵捣药泥。剪开裤脚,用刚磨好的草药水洗净伤口。
伤口已经肿大发黑,但还可隐约看到毒蛇的牙痕,只是两个并排的小圆孔。不好!是银环蛇咬的,这里最毒的毒蛇。好在它的个头小,排毒量不大。
桂爹用煮过的破瓷碗片将伤口划开,挤出里面的脓血。又用捣制好的草药敷上伤口。他强行让患者喝下另一种磨出来的草药汤。患者还迷糊着不肯喝,只得找人帮忙硬灌下去,总算灌下了大半碗。
做完这一切,桂爹才腾出手来将患者整个左裤脚撕开。在患者的左脚上赫然出现三道深深的红色勒痕,三道勒痕的位置正好是他先前比划着做手势的地方。
主家人说:病人的腿看着往上肿,但肿到膝盖以下就停了下来。停住往上肿的时间大概在一个小时前。
现在显现出来阻止腿脚往上肿的,正是三道勒痕的第一道。
桂爹心知肚明,什么都没有说。在他们这一行,这叫做下箍。箍下得准不准,效果好不好,是这一行的基本功。目的是阻止毒气上行。
遇上更严重的情况,也有炸箍的时候,但一般只会炸前面两道。如果三道箍都炸了,毒气攻心,人就没救了。在他的手上,还没有出现过连续炸掉三个箍的情形,金字招牌也就这样立起来了。
不能理解的是,下箍不凭借任何工具,而且是远距离隔空操作。
先不说这个。病人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安静了下来。草药半个钟头更换一次,冰凉的感觉能让他舒服些吧。吃下的也是些清热解毒的汤药。病人自然没有先前那么辛苦,就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桂爹学医治毒蛇咬伤纯粹是为了防身。
洞庭湖区水草丰茂,不只是各种水生动植物的天堂。鼠、兔、蛙、飞鸟等都因为这里丰富的食物来源而汇聚如此。由此,又吸引着各种捕食者到此栖息繁衍,其中以蛇类数量最多。
整体来讲,还是以无毒蛇为多。滑鼠蛇、锦蛇、乌梢蛇、网蟒等,还有随处可见难以计数的水蛇。毒蛇的品种和数量都相对少一些。毒性大的除银环蛇外,常见的还有金环蛇、眼镜蛇、眼镜王蛇、五步蛇等,毒性小一些的有青竹飙、红土笔等。其他种类的毒蛇并不多见,而且后面的两种毒性并不强。
银环蛇分布范围广。用同样体积的毒液来对比,其毒性是中国境内已知的最毒的蛇。但因其体型细小,每次噬人排出的毒液也都极有限。就算是这样,每年因其致命的人数仍排在最前面。
眼镜王蛇和五步蛇并不喜水。一个喜欢森林,一个喜欢干燥的沙土地,还不是为了食物才来到这里的。特别是眼镜王蛇,它食性单一,除了在极饥饿状态下,几乎是非蛇类不食。而在这里,恰恰有数量众多大小不一各种各样的蛇。
蛇在这里聚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里大部分的沙洲、芦苇荡、荷塘、柳树林等,都人迹罕至。缺少人类干扰的地方大都能成为动物们的天堂。
人怕蛇蛇更怕人,极少有蛇主动攻击人类。除非你误撞它的领地踩到它,或者威胁到它的安全甚至性命,它才会奋起一击。唯一的例外是五步蛇,它会放出丝状物追踪猎物,人若碰上也会受到它攻击。但那也是它误把人当成了猎物才会发生的呀。
渔民们为了生计,经常不得不出入蛇的领地。万一在那种“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毒蛇咬伤,没有几下子自救的手段,就只有静静地等待着死神降临一条路可走了。
正因为这样,桂爹还在没有升级为“爹”,还没有当上父亲的时候,就拜火莲围子的李家四爹为师,学习医治毒蛇咬伤和拳脚功夫了。
火莲围子是洞庭湖历史上的老围垦区。老到哪朝哪代不清楚,但它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洞庭湖的一部分。“曾经沧海”,现在一般人可看不出那里曾经是湖泊,除了那些古老的地名暴露出些许端倪以外。
李四爹的功夫远近闻名,尤其是医治毒蛇咬伤。一般情况下,他治蛇毒都懒得去现场,就是直接开药单和隔空施法。是他赞赏小伙子的为人处事,才收下“桂爹”这个徒弟的。
学艺是辛苦的。但桂爹年轻时是出了名的豪爽、刚直,也特别勤快、聪明。不出三年,就深得李四爹蛇水的真谛。
蛇水是当地人对捕蛇、孵蛇、医治毒蛇咬伤等一系列与蛇打交道技艺的总称。
前面有些东西,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那就说些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因为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只是听眼见耳闻的人转述,还有一些是当事人的描述,就权当它们是江湖传闻吧。
但就算当作传闻,也属于可信度较高的那种。因为不管是当事人亲自讲的,还是亲历现场的人转述的,相关内容在众人之间都可以相互印证。
那年夏天,桂爹去湖洲的柳树林掏乌龟。
湖中的沙洲上到处是自然生长出的大片柳树。有的柳树头粗大过脚盆,都不知长了有多少年。成片柳树又会加速泥沙的沉积,促进沙洲的生长扩张。
那是洞庭湖西南部叫大连湖的地方,柳树和沙洲将湖面围出来几个大水塘。柳树根系纵横交错,树干上的气生根垂落水中卷成一团团。流动的湖水在树根底部掏出一个个空洞。乌龟最喜欢躲在里面:安全、阴凉,还经常会有昆虫、小鱼虾等自来食物。
桂爹驻在附近打鱼,得闲时就驾船到柳树林去掏乌龟来改善生活——那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但老中医说炖乌龟脚鱼可以养肝滋补身体,渔民们就手时也会弄些来自己吃。
今天,还没掏到几只乌龟,伸进树底洞穴的手就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了。痛倒不是特别痛,但不知被什么咬住,拉又拉不出来,对方就是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