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棠一身夺目红衣,光鲜华艳,在雪地里奔跑,如那枝上盛放的梅,红明可醉。
难得失了往日的沉稳端庄,棣棠推开一扇门,粲然一笑,冲里面的人喊道:“谢明霁!你不是一直喜欢缠着本公主吗,今日本宫赏你个机会,陪本宫观雪去。”
殿内的人立于书案前,一袭青白色长袍更衬得人神清骨秀,轩然霞举。笔墨丹青,妙染成绘,玲珑挥洒处,自成风流。
“公主殿下要臣陪同,臣万分欢喜。”谢明霁头也未抬,换了支更细的狼毫,蘸了黄色的墨,“不过得有劳殿下稍候一会儿,待臣将此画作完。”
棣棠靠着门框,就那样静静瞧他。
天光敛,灰压檐,本是暗淡之景,可棣棠竟然觉得谢明霁所处之处隐有光亮,照得人熠熠生辉。
疯了,当真是疯了。
谢霰,人如其字,明霁明霁,棣棠初见他时,便知他当是个光风霁月,惊才风逸的人物。
同世间众多男子不同,谢明霁松风水月,渊清玉絜,饱读诗书而风流蕴藉,待人谦和有礼,知尊卑,懂进退,在东璃的这些年,虽爱缠着棣棠,倒也省的分寸,令人舒心。
便是崔棣棠这样有脾气的矜贵公主也难被他惹怒。
或者说,即便是怒了,也很容易被谢明霁哄好。
此刻,棣棠迈步向前,在谢明霁对侧站定,原打算在瞧了他的画作之后暗讽几句,却在看清画上所摹之物顿住。
“这是……棣棠花?”崔棣棠低头看着,宣纸上袅袅一枝棣棠花,金黄明亮,璀璨夺目。
谢明霁勾完最后一笔,停手,抬眸看她:“送给公主的。”
棣棠就笑了,笑意薄而淡,声音清冷,拿起那张墨迹尚未干透的宣纸,问对面的人:“人人都说本宫如牡丹,好巧不巧,本宫也喜欢牡丹,你为何不画?”
谢明霁收拾着案几,并未急着答她的话。几个瞬息之后,像是察觉到棣棠开始不耐,谢明霁方才缓缓开腔:“可公主本就是棣棠。”
崔棣棠被谢明霁气的发笑,将宣纸往桌上一拍,语气微沉:“可本宫不喜欢。”
谢明霁听懂了。
她不是不喜欢棣棠花,而是不喜欢有人揣度她的心思。
可他不想懂。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谢明霁脸上端着浅笑,可眼神有些落寞,微颤着眼睫,幽幽地说,“公主喜欢牡丹,那臣便为公主画牡丹,多少朵都可以。”
崔棣棠早该发现,谢明霁有多虚伪的。
那么善于伪装的一个人,竟然能在她身边呆了那么久。
当时的棣棠怎么说的呢。
她说:“好啊。”
“本宫要一千朵牡丹,不要你画的,要你亲手摘的。”
“现在,给本宫滚出去。”
那日的赏雪之约终究没达成。
但谢明霁的牡丹,于次年的暮春之时,送到了她的宫殿门口。
与此同时而至的,还有谢明霁要走的消息。
“你还真去摘牡丹啊,蠢不蠢,本宫说的气话,隔日便忘了。”崔棣棠瞧着堆满整个庭院的牡丹频频皱眉,斥责谢明霁。
“可臣想替公主摘牡丹。”谢明霁站在宫殿门口,遥遥看她,两人之间隔了整片花海,微风拂过,红色的波涛荡漾出层层涟漪,一层,一层,扫过谁的心弦。
崔棣棠听见谢明霁说,公主喜欢牡丹,那臣便为公主筑一片牡丹海。
“还是红色好看,比那金色更衬公主。”
“国色天香。”
崔棣棠未接他奉承的话,她日日听着东璃国子民的夸赞,早就对这些话术无感,此刻再听也只觉得无趣。
“听闻你要走了,回天星阁?”崔棣棠转移了话题,轻声问他。
“嗯,明日便走。”
谢明霁师从天星阁,学的除了百家之言还有那占星之术,擅于窥测天机,明国运定数,解世间变化。
说到底,学的是那将相之道,辅国之术。
四年前谢明霁到东璃国游历,见了东璃国君便生了长居之意,可东璃只是一区区小国,怎会引得他这天星阁大弟子长留?
众人虽奇怪,却也只能以礼相待。
而后谢明霁常常跟着崔棣棠于王宫内进进出出,纵使崔棣棠再厌烦责怪于他,他也不离开半分。
崔棣棠实在拿他没法,就只能由着他去。不过身为东璃王女自然会多几个心眼,谢明霁在这儿呆了四年,崔棣棠就叫人暗中盯了他四年,可四年来谢明霁从未有过任何奇怪举动,他所记画的墨宝丹青也由崔棣棠暗中检查过,都是些诗词歌赋花鸟鱼虫,全然未涉及到东璃的山河边关及朝政机要,就好像他是真的于此暂住,游学散心一般。
或是不明他的目的,或是出于其他因素,崔棣棠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赖在东璃四年不走,谢明霁,你到底要什么。”
谢明霁眉目缱绻,温声开口,说出的话如什么誓言,悦耳动听:“不过是喜欢公主殿下,想留在公主身边而已。”
“那为何现在走。”崔棣棠接着问。
“师父病重,天星阁内乱,我必须回去。”谢明霁叹了口气,倏尔直视她,询问道,“公主可否应允臣一件事?”
“何事?”
“待臣归来时,带臣瞧瞧东璃的山河风光可好?”
“好啊。”崔棣棠踢开脚边的牡丹,每踢一步就朝前走一步,她的声音混进春日阳光里,沾了明媚的气息。
“东璃有山,有山岚浮翠,有万壑千岩,有孤岛石峰,有你不曾见过的阡陌山川。”
“东璃有水,有涵澹临泉,有十里湖光,有万丈飞湍,有你不曾见过的江河湖海。”
“东璃有林,有层林尽染,有茂林深篁,有水木明瑟,有你不曾见过的草木春秋。”
“东璃有人间,有烟柳画桥,有市井长巷,有万家灯火。”
“有你会喜欢的国泰民安。”
话至此,崔棣棠也行至庭院中央,被她踢开的牡丹散在两边,簇拥着她,仿佛一座绚烂的长桥。
她停住脚步,停在了花海正中,如同牡丹花神,不慎闯入凡间,冲着谢明霁笑。
不辨真假,不问是非。
“留在东璃四年,就成日锁在这宫殿之内,也不曾见你想出去走走。”
“等你回来,本宫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