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霁走时，崔棣棠并未去送他。

旁人问起时，这向来随性张扬的小公主轻嗤，笑的眼角都浸出些泪。

她说，什么东西也配。

旁人或将谢明霁视作神祇，可在崔棣棠眼里，不过是一看似清高的普通人。

神要拜她。

“可殿下为何与谢明霁定下那相游之约？”映水立在一旁替她研磨，有些奇怪地问道。

“作为他折牡丹的谢礼。”崔棣棠左手支着下巴，似在沉思，片刻后提笔，于面前摊开的奏折上落字。

她写道：当以生民为重，特赦徭役。尚书可遣人南下，筑堤平患，广修专所，开仓放粮，以安民心。复农商之兴，治南岭乏弊，俟其安定，可归。

东璃国君有顽疾萦身，近日病重，气息奄奄，想来时日无多。朝中大小事皆交由棣棠一人负责，众人皆知国君有意扶独女棣棠上位，虽是女君，而无一人异议。

朝中老相拜她，言公主深解经纶，精通术数，听得臣子劝谏，实乃明君之典范，他纵死无忧。

朝中老将敬她，道棣棠武艺超群，能射石饮羽，颠乾倒坤，又致思于兵法谋略，万众难敌，有此君王，他身死而无憾。

棣棠公主自得万民敬仰，九州称颂。

棣棠停笔，示意映水收起折子，接过流霞递的茶盏，抿了一口：“前提得是他回来。”

谢明霁没有回来。

后来，棣棠残，东璃破。

黑云压城，秃鹫凌空，北风萧索，昔日祥和的城池染了朱砂，白骨成堆，流血千里。

“报——”

“公主，栖岳大军已攻破紫潼关，直奔都城。”伤痕累累的领兵将领冲进王宫汇报军情，一路跌跌撞撞，剑上的血滴落，划出一道刺目的痕迹，染红了宫道。

似乎昭示着浩劫将至。

“随我应战。”棣棠长发高高挽起，一身红衣挂甲如暗夜鬼魅，手上的青鸢剑寒光凛凛，震慑人心。

“可栖岳出兵五十万，我东璃现仅有两万将士，殿下想如何战？”那将领有些着急地问。

“死战。”崔棣棠带着映水流霞往外面走去，神情决绝，语气严肃，“文臣尚可死谏，武将便不能死战吗。”

“两万对五十万又何妨，疆场之上，胜负岂凭人数决定。”

“是它栖岳先行毁约，对我东璃开战，”映水在一旁接道，“虽说是大国，言而无信，失道昏庸，当真令人发指。”

“不宣而战，兵不厌诈。他赵书衍是谋划已久，就为我东璃城池。”崔棣棠冷笑。不过是见东璃国君崩逝，而她尚未登基，东璃国如今孤立无援，内外骚动，才突然兴兵，速攻紫潼关。

崔棣棠突然问将领，栖岳领兵的是何人。

“回公主，不是姜宥将军，好像是长留在栖岳都城的容溯。”那将领恭声应着。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王宫宫门，崔棣棠翻身上马，振策朝外城而去。

“不是姜宥，而是容溯，他赵书衍想作何。”

栖岳的战神姜宥，长年驻守于栖岳与东璃的边界上，按理而言，栖岳对东璃出兵，是该集栖岳边境上各城之兵力，由姜宥做主帅才是。

可他偏偏架空姜宥，而让容溯带京中士兵自京城一路南下，兵权集于容溯一人手中，赵书衍，你在怕什么？

“他怕他的战神不愿发兵东璃，对吗。”

崔棣棠扬鞭，那匹她最喜爱的大宛马风驰电掣般朝远处奔腾而去，扬起一路尘埃飞雪，飒沓如流星。

“玄影，我带你杀出重围，好不好。”

玄影像是听懂了她说的话，耳朵朝后靠，发出高昂激越的嘶叫声。

那是谢明霁离开后的第一个小寒日。

同上一年一样，瑞雪纷飞。

不过不同的是，败鳞残甲中，有战马悲鸣，旌旗坍倒，火焚城池。

雪是拦不住火的。

硝烟熏染，焰火连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天光乍破，黑云散开。

可——

无人呈祥。

“东璃……”

“亡了。”

崔棣棠瞧见栖岳大军入城，嘶喊狂笑着的士兵随意一个剑花，高悬枝头的棣棠花便凋落。

跌进泥里，任马蹄凌虐碾压，碎成一片金色的土。

崔棣棠瞧见城中百姓尖叫乱窜，哀鸿遍野，有人誓死不降，砥锋挺锷，但不消一个瞬息，血祭苍茫大地。

崔棣棠想剥了赵书衍的皮。

可她……

已是亡魂了啊。

“成王败寇，可输与你的无耻，我死不瞑目。”

“屠我东璃子民，赵书衍……”

“我愿以再无往生轮回，换作厉鬼长存萦绕你身。”

“我要你，岁岁年年，不得安宁。”

“直至——栖岳亡。”

或是鬼神哀悯，或是崔棣棠的祈愿生了效，往后数几年，崔棣棠是游荡在栖岳大地上的孤魂，看着春去秋来，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东璃灭国后的第一个元旦，谢明霁成了东璃太师。

看见他立于赵书衍下首，受着朝臣敬拜奉承，夸他歼灭东璃有不世之功。

是啊，栖岳发兵前七日，谢明霁回了趟东璃王宫。

他见她便跪，好似失了他的傲骨，低进尘埃里。

他说：“天星阁动乱，死伤无数，已波及山下百姓，尚未能平叛。臣跪求公主殿下出兵，愿以命作还，万死不辞。”

“臣跪求公主殿下出兵，臣谢明霁，定记公主大恩。”

“陨首结草，十倍相还。”

料准了她见不得众生疾苦，谢明霁如愿借走了东璃最强的精锐三千，也如愿，助栖岳攻破东璃河山。

十倍奉还。

“本宫对你的好，你就这般十倍奉还，对吗？”

“谢明霁，我愿受天诛地灭炼狱雷刑之痛，换你挫骨扬灰。”

东璃灭国后的第二年芒种。

栖岳大旱，芒麦颗粒无收，晚谷难以播种。

谢明霁死谏赵书衍开仓放粮，上通晓天地神灵求雨，下亲往灾区安抚民心，终助栖岳安稳济灾。

窥生机，破死局，得万民敬仰。

栖岳臣子皆叹言，栖岳有太师如谢明霁，乱世可争天下，盛世可开太平，有盖世之才筹谋八方，洞察人间，笼络人心，可胜天半子。

“谢明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