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片刻道:‘大师既有吩咐,在下不敢不从。十年之后,咱们少林寺外相见。’说罢叉手作揖,转身便走。”
“走出十步,他又回头道:‘大师,你这内伤由心而起,因心而止,倘再执于少林武学,若无高人指点,更有走火入魔之患。’我听他如此胡说八道,更加不喜,哼了一声,不再作答。他只得悻悻地走了。”
“我见他离开,这才吐出一口气,正要起身,却惊得魂不附体。原来这一挣之下,竟然浑身麻痹,起不了身。我勉强收摄心神,全力运功,哪知方一动念,丹田中犹如万针攒刺,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转来时,只见夜色四合,万籁俱寂,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我以手撑地,终于慢慢起身,但只要是一运内力,丹田中便奇痛无比。我自知这正是走火入魔之相,心头一片冰凉,一时浑浑噩噩,如孤魂野鬼在少室山下飘荡。待到天明之时,我辨明方向,原来这一夜乱走,竟走得更远了。”
“天光一照,和尚的心智逐渐清明起来,回想此前种种骄傲自大、嫉妒仇恨之心,早将我佛的谆谆教导抛之脑后,只觉遍体汗流,惭愧非常。”
“我有心就此回转,听候方丈发落,但立刻想起那人离去之前所说的话:‘倘再执于少林绝学,若无高人指点,更有走火入魔之患’。那时信严方丈早已圆寂,阖寺僧众论武功便无高于我者,岂有旁人能跳出少林武学的藩篱,再来指点于我?倘将这一身武艺就此废去,终究不免过于可惜。”
“想来想去,和尚终于转身向外,周游天下,寻觅疗伤之法。这些年来,北至塞外,南及安南,西达天山,和尚踏遍四海,寻遍名医,可惜终究劳而无功。”
“按说此事当然让人气馁,可是你要知道,贫僧自幼年入寺,到四十八岁出寺之前,未曾离寺二十里,颇有些不通世务的呆气。”
“这一番艰苦跋涉,晨观晓日,暮宿繁星,遍观世间悲欢离合,此中种种智慧,绝非安坐寺中、苦念经文所能领会,渐渐的竟然乐在其中。”
“和尚若是如此了却残生,未必不是一件美事,岂料老天却又与和尚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一年之前,和尚在西疆行走,某日正午打坐之时,忽然丹田一动,一股真气无中生有地蹿将出来。和尚惊诧莫名,许久才敢运气,岂料这股真气竟真的听从和尚指挥,在经络之中缓缓游动。这等情景,正与和尚幼年初练内功时一模一样。”
“和尚大喜之余,日日修炼,半年以后,已恢复昔日一成功力。”
“自古人心不足,既得陇,复望蜀。和尚于武学一道原本有些愚痴,此时眼见内功复原有望,怎肯轻易放过?只是少林内功须日日苦修,毫无取巧之道,等到约定之期,和尚至多不过能恢复五六成功力,如此前去赴约,实在殊无把握。”
“和尚翻来覆去地苦苦思索,最终只想到一条办法。”
岳穆清恍然道:“百川神功!”
善忘僧慨然叹道:“小施主心思敏捷,猜得不错。百川神功诸脉同修之法,确是速成捷径。和尚既存此念,一面改道向东,一面加紧修炼。”
“不料行到亳州地界,距琅琊山不过六七百里地,和尚却忽又旧疾重发,经脉中如万箭攒刺,气机在体内狼奔豕突,无法控制,如是发作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慢慢好转。”
“和尚不知为何,只得加快时间赶路,企盼早日抵达琅琊山,拜见谷掌门,他或许有解救之法。”
岳穆清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可是大师已在此停留一月有余,怎么从未提起上山求见掌门之事?”
善忘僧摆摆手道:“贫僧愈近琅琊山,疾病发作愈频,到了抵达琅琊山的当日,恶疾又犯,不能翻山,只能歇宿在琅琊寺中。”
“那一晚寺中梵唱袅袅,和尚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到了第二日早晨,我昏昏沉沉起身,去向住持告别,住持瞧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身与灵台近,心与菩提远’,就转身走了。”
“身与灵台近,心与菩提远。”岳穆清重复了一句,皱眉道,“大师,你们出家人为什么说话都那么不清不楚的?”
“禅宗讲求顿悟,话说得太白,明心见性便不算是从内求,而是从外求了。”善忘僧轻叹道,“和尚执武成痴,没有听进耳中,翻山往剑派中走,到了山门之外,又发起病来。和尚那时神志糊涂,差点将在此值守的小施主打伤。”
岳穆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赧然道:“大师,都是晚辈鲁莽,害得大师硬收功力,反而受伤更深。”
善忘僧摇头道:“你错了。贫僧硬收功力,震击全身脉络,反而压制了体内乱流,心神也在那一刻忽然清明。”
“和尚以为离琅琊剑派越近,便离恢复内功更近,其实心中欲念越盛,离彼岸却越远。那住持虽不知和尚来此何故,但他信口之言,竟然一针见血。”
“这么说,大师到了剑派,却反而不想上山见掌门了?那为何又在此处长住下来?”岳穆清问。
“和尚硬收内力,实是受了些许小伤,不过此后几日不再运功,竟也没了走火入魔之相。”
“和尚本想将养一番,待行走无碍,便告辞下山,不料一日你我言谈提及百川神功,竟然勾动和尚凡心,引得体内气机冲突,又病一场。”
“那时和尚心灰意冷,只道此生与武学绝缘,直到小施主在练剑时使出了人部七剑。”
岳穆清莫名其妙道:“人部七剑与大师的病有什么关系?”
善忘僧微微一笑,低头看看手中佛珠。那佛珠浸润了岁月,隐隐放出光华。
善忘僧捻出其中一颗,闭目曼声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他仿佛是在回答疑问,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缥缈轻灵,似乎来自遥远的虚空。
岳穆清愣了半晌,皱眉道:“大师,我不懂。”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还有那和尚细细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