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穆清道:“大师愿说,早便说了。大师不愿说,晚辈问了也没用。”
善忘僧一笑:“难得你素来讷于言辞,却有这等玲珑心思。”
他踱回床边,坐了下来,沉默许久方道:“贫僧游方之前,原是在少林寺出家。”
“少林乃中原武林泰斗,难怪大师有这般本事。”岳穆清道,“只是大师缘何又不在少林寺呆了,却跑来了琅琊山?”
善忘僧喟然一叹:“贫僧幼时剃度入寺,在三十八岁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离开少林,直到遇见命中的对头。”
岳穆清听他说得玄乎,不禁好奇心大盛,双眼紧紧盯住善忘僧清癯的面孔,须臾不敢挪开。
善忘僧沉默移时,开口道:“三十八岁之前,和尚精研武学,倒也粗通一些少林绝技,于寺中颇有些名望,和尚竟也因而自负,现在想来虽然可笑,那时却毫不自知。”
“十七年前某日,和尚正在少室山中劈柴,忽有一人前来挑战。”
“那时和尚安于寺中,并不经常下山行走,少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听此人指名道姓要与我比试,不禁万分惊奇,同时也不免技痒。”
“起初我们二人都不用兵刃,纯以拳脚相搏,到了后来,却折枝弹石,无物不用。这一场比试打了足有两个时辰,他固然赢不了和尚,但和尚穷尽心力,也难胜他一招半式。”
“那时他的内功还在和尚之下,耗时愈久,愈见吃力,只是仗着招数驳杂诡异,才能支撑下去。若再斗上半个时辰,和尚自料稳操胜券,但其时寺中暮鼓响起,便只好停手罢斗。那人知道胜不了我,便与我约定十年后再来比试。”
“贫僧自与人定下此约,习武练功更加勤勉,十年之后,武功又有大成,自矜之心不免更盛。”
“到了约定这一日,我正在寺中打坐,忽听外面僧众喧闹起来,似有人闯进了山门。”
“我大踏步出去一看,只见寺中僧人连声喝问,结成阵势,将一条大汉围在阵中,那人深陷重围,却面容平静,浑然无惧。”
“他见我出来,抬眼一瞧,认出了和尚,朗声道:‘大师,在下不才,来赴十年之约。’”
“我也认出他来,只觉十年过去,此人丝毫不显老相,气度神情竟隐然有入圣之感,心中一凛,道:‘施主一诺千金,请山下见。’说罢也不替他解围,拔腿便走。”
“大汉视少林棍阵如无物,举身一纵,腾空而起,跳出圈外。周遭僧人举棒阻拦,那人双掌一划,只见棍棒满天横飞,当者无不披靡。他长啸一声,跟着贫僧飞奔而下,脸上却气定神闲。贫僧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已知他十年来亦大是精进,心中愈加惊奇。”
“我二人互比脚力,疾奔三十里,早将寺中僧众远远甩开。来到山下空旷之处,我陡然止步,回头道:‘十年不见,施主功夫精进至斯,可喜可贺。这次比武的规矩,还和十年前一样么?’”
“他却垂下眼皮,神情间颇见萧索:‘十年前,在下年轻气盛,于武学一道颇为偏执,做下许多错事,哎……我本当退隐江湖,净心绝念,只是不敢失信于人,这才斗胆来赴今日之约。大师,你我既已会面,便算了了在下一桩心事,在下就此告辞。’”
“和尚怫然道:‘阁下既已来此,不与贫僧过过手,那是瞧不起贫僧了。’”
“那人神情一凛:‘不敢,听闻大师身怀绝技十三项,少林寺百年威名,于大师处至于极矣,在下岂敢妄自尊大?十年前在下便该言败,此刻再认输一回,也不算晚。’”
“他愈是不肯出手,和尚愈是不肯罢休,忽然左掌一立,右手成拳,陡然击出。这倒并非和尚想占先手的便宜,实是要逼他出招。”
“本来这招是平平无奇的一记少林长拳,我料想他轻易便能避开,说不定还有厉害的后招,于是发出的内劲三分是实,七分是虚。不料他不闪不避,‘砰’的一记,这拳便打在他的胸口。”
“和尚一怔之间,忽觉送出的内力落入虚空之中,仿佛巨石落崖、奔流入海,杳然无踪。和尚一皱眉,却见对头脸上显出一副诧异的神情来,竟问了一句:‘奇怪,大师苦修十年,何以功力不进反退了?’”
“贫僧听罢,以为敌人存心嘲讽,不禁心下恚怒,冷笑道:‘施主好大口气,果真视我少林派武功如无物么?’说罢右手拳化为食中二指,直直戳出,径取那人右肩肩贞穴。”
“这二指看来平平无奇,却是七十二绝技中的‘澄净指’,出指之时温和无声,着身时却附有宏大澎湃的佛门内功。”
“对头瞧出这招不同寻常,不敢以身硬接,右掌画圆,左掌轻拂,正是苏家庄的百蝶穿花手,拍向我的右手二指。说时迟那时快,指力与掌力一撞,我的指力竟被消解于无形。”
“和尚心中大惊,一时不及细想,左手成爪,斜抓他右肩,正是我少林绝技‘寂灭抓’。‘寂灭抓’与‘澄净指’秉性相反,以至刚至猛为要,乍一使出,五指上嗤嗤作响,正是所蕴内力与空气急速相撞所发出的动静。”
“对头右掌变圆为方,化慢为快,急速拍出,正是陆家堡的天元掌。两股巨力一撞,他后退两步,贫僧却退了三步。”
岳穆清不知高手对敌,毫厘之间见高下,听善忘僧语中颇含感叹之意,怔了许久也不续说,不禁问道:“大师,后来却又如何?”
善忘僧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与他数招过手,已知自己内力竟非其敌。一时回想起十年中寒暑不辍的内外苦修,只觉一腔心血付诸流水,妒恨之意充塞心间。”
“说也奇怪,我盛怒之下,使动绝技之时,效用便大打折扣,不但打出去只有八分力气,还要有两分反而加诸自身。不过两百招,和尚眼冒金星,胸口如中重锤,喷出一口血来,倒坐地下。”
“那人见了,摇头叹气道:‘大师,我听说佛门绝技如纸中炭火,凡体难以承受。故而少林神功名为练武,实为炼心,只有大智慧大德行的高僧,才能身有大能而不受其害。大师神功震古烁今,但贪嗔痴三毒未尽,将来恐有大祸临头,这武功不可再练了。’说着还要上前为我搭脉查伤。”
“我左手擦去嘴角鲜血,右手以一招无相劫指凌空点出,制止他伸手上前,冷冷地道:‘阁下神功盖世,竟然连少林派的功夫也了然于心?嘿嘿,贫僧虽然不才,却也不劳阁下指点。’”
“他见我如此倨傲,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低头道:‘是。’”
“贫僧想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仅仅十年之期,这人内力精进至斯,焉知十年后贫僧不会超过了他?一念及此,豪气陡生,大声道:‘阁下神功高绝,贫僧佩服,不过贫僧当日让了阁下十年,阁下今日是否有此度量,敢与贫僧再定一个十年之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