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领命,各行其是。片刻之后,修武馆门口寂静一片,只余武元衡、尹凤梧、易飞廉三人以及赵、岳二少年,方才那场骇人的大战竟似从未发生过。
三人彼此相视,心情复杂。还是尹凤梧率先开口道:“武中丞、易兄,先前我与两位朝夕相对,却有诸多隐瞒,不能实言相告,一想起来,真是无地自容。”
“但无论两位如何看待小弟,在小弟心中,两位都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好朋友。在此,请受小弟一拜。”说罢叉手为礼,深深一揖。
武、易二人听闻,忙都还了一礼。易飞廉爽朗地道:“尹贤弟,你有职责在身,并非存心欺骗,况且大伙儿都是为了保护高将军,结局也算圆满,你就不必内疚了。我易飞廉,还是认你这个朋友。”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不过,既是好朋友,此刻不能再隐瞒了吧?那日我在汇流斋门前,看见的那个背影,到底是不是你?”
尹凤梧微笑道:“没想到易兄还记得此事。没错,你看到的那个背影,正是小弟。”
“这番来龙去脉,说来话长。”
“当日广陵王得知武中丞接下敕令之后,想办法说服太子,将小弟派到武中丞身边随侍。这既是为了保护武中丞,也是为了摸清武中丞的动向,以免武中丞先行接走高将军。”
“而这信息传递的渠道,便是汇流斋。”
“汇流斋……听说这汇流斋的生意做得不小,难道行商只是他们的障眼法?”易飞廉问。
“做生意也是真,传消息也是真。”尹凤梧依然保持着和蔼的笑容,“据我所知,汇流斋主人与广陵王私交甚好,加上汇流斋的生意遍及大唐,如长河般日夜奔腾不绝,实是官驿之外传递消息的最好通道。”
易飞廉恍然道:“我在汇流斋见那掌柜的账本簿子上,都是些曲里拐弯的符号,与你在临溪村田地上所画的,差相仿佛。想必那便是你们传递消息的法子吧?”
尹凤梧闻言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是说那些数字?”
“易四侠有所不知,多年以前,小弟曾穿越丝绸之路,远走西域诸国。”
“途径黑衣大食之时,小弟在那里学到了一套极为简便的数字记录方式,能令记账、算账的速度提升五倍以上。”
“返回中土之后,我将此法教给了汇流斋的朋友,他们也便沿用开来了。”
易飞廉听得目瞪口呆,不由摇头感叹道:“尹贤弟,你年纪轻轻,经历怎能如此丰富?我真是越发看不透你了!”
尹凤梧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咱们还是说回当下。”
“话说武中丞前脚刚从长安出发,广陵王就带着侍从后脚跟上,只不过他们抄了近道且沿路不停,所以早武中丞半个多月就先到了扬州。”
“不过,他们虽然先动手查探,却没有摸到高将军的所在,只是意外发现宫苑宗也跟来了扬州。非到万不得已,广陵王也不想招惹宫苑宗,因此只是暗自隐伏监视。”
“我们这边,武中丞坚持走淮西,我则绕颖水而下进入寿州,却迟迟等不来武中丞。”
“我在寿州逗留了几日,才从汇流斋的暗探口中得知武中丞在淮西遇袭,又为易四侠所救、安置在佛隐寺的消息。”
“我本想去佛隐寺探望中丞,但若果真如此,便又难以解释在下的情报来源。于是只好作罢,按照原计划沿驿路向东慢行,等待两位兄长追赶上来。”
易飞廉叹道:“原来我等举动,都早在贤弟算中。这么说,贤弟在临溪村的那局弈棋,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是愚兄当日的行程只是随性而起,难道你还能未卜先知?”
尹凤梧摇头一笑:“此事倒只是凑巧而已,小弟也曾与易兄提过,因年轻时做过两年里正,对租税杂务略有兴趣。在扬子县这几日,我便四处闲逛,摸了摸本地税收的底。”易飞廉听了,只有连连感慨。
尹凤梧又道:“与二位兄长汇合之后,咱们进了扬州,我便又与广陵王接上了头。广陵王的临时驻跸之地,便在汇流斋扬州分号的后院。”
“那日易兄见我背影,确实是在下前去向广陵王禀报,告知高将军行踪未得,但已说通袁司户,到时候以高将军未入户籍、遍寻扬州不得为由,呈文一封,以了结此事。”
“此事若如此了结,于大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但巧就巧在,就在汇流斋门外,易兄竟从两个扬州少年口中,问出了高将军的所在。”
易飞廉恍然道:“所以当我回来报信之后,武兄急着出发去修武馆,你却托辞不去,想必是直接去找了广陵王。”
尹凤梧点了点头,眉头却微微皱起:“不错,我立刻去报知广陵王,请他来拦阻高将军接印。但这中间有个关窍,我到此刻仍然摸不清头脑。”
“此前,宫苑宗与我等一样,也未能找到高将军的所在,缘何我等一发现高将军行踪,他们便也发现了,还抢在我们前头,险些使高将军和易兄遭了毒手?”
易飞廉听罢沉吟良久,道:“只怕这宫苑宗,也有他们的情报网络所在。对了,这宫苑宗到底是何方神圣?在下虽偏居东南,但江湖朋友不少,自负尚算有些见识,怎的从来没听说过这一门派?”
尹凤梧道:“易四侠不识宫苑宗,毫不奇怪。我若不是托身广陵王麾下,也不会与这伙人打交道。”
“宫苑宗中人都是皇城里的宦官。阉宦自古为人不齿,又身有残缺,心性多怨毒易妒,而数百年来,当中不免出现一些才具超人之士,渐渐地创出一套适合阉人演练的功夫。”
“阉人气力弱于常人,因此宫苑宗武功处处以奇、以小、以毒取胜。与他们打交道,不可以常理论,须得多长几个心眼。”
易飞廉恍然良久,默默点头道:“原来如此。”
武元衡面沉似水,一直未曾说话,易飞廉转头笑道:“武兄,此间大事已了,你怎么仿佛仍旧心事重重?是怕皇帝老儿责怪于你?还是仍对尹贤弟心怀芥蒂?”
武元衡摇了摇头,怔怔地道:“不是,我在想广陵王。”
“广陵王?他怎的了?”
“当真不简单。”武元衡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目光在黑暗中煜煜生辉,仿佛想要看穿这无边的夜幕。
“广陵王是当今太子长子,现今不过二十七岁,可你看他行事,哪有一丝一毫的幼稚急躁?”
“身在局中却又深谋远虑,处事果决利落,遍观我朝历代天子,似乎除了太宗玄宗之外,竟无一人能及得上他。”
“我早年听说广陵王未及总角之时,圣人逗之膝上,问:‘汝谁子,在吾怀?’广陵王当即答道:‘吾乃第三天子!’”
“当时只做笑话听,现在想来,广陵王之聪慧实在得自于天,难以限量!”
“第三天子。”易飞廉喃喃道,“皇帝、太子以后便是他了,小小年纪有这等见识,倒也难得。”
“只是现今兵权操之于宦官之手,帝位更迭恐怕难以太平。广陵王方才务求斩草除根,不能透出一点消息,也是忌惮与俱文珍翻脸,最终落个没下场。”武元衡双手紧握,叹息道,“人臣之愿,无非得遇明主,呕心辅之,以成大治。若广陵王有朝一日登上大宝,不定天下可以重现贞观、开元之盛,也未可知呢!”
易飞廉笑道:“朝廷上的事,小弟着实一窍不通,不过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听广陵王和兄长的口气,那俱文珍不是善辈,武兄此次回京,也要小心为上。但有用得着小弟之处,只管遣人来琅琊山传话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