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除广陵王与雷狄外,余人均愣在当场。半晌,武元衡才叹气道:“这,这未免太惨……先前杀人出于自卫,此时稳占上风,似乎不必再造杀孽……”他知道虽是云关道人下的杀手,也必是出于广陵王的暗示,不好贸然出语责备。
广陵王转过头来,淡淡地瞥了武元衡一眼,然后揉着额角,微闭双眼,似乎有些倦意,这才开口道:“武中丞,大丈夫行事,万万不可怀妇人之仁。”
“此人今日得脱樊笼,来日便难制了,且不论他是否会向俱文珍告密,即便他果真践诺,俱文珍手下宫苑宗高手却仍有不少,有朝一日被他寻到此人……”
“哼,皇祖父的千牛卫、父亲的东宫六率、掌管京城的金吾卫,再加上广陵王府卫兵,也难抗神策军十余万刀戟。”
“到时俱文珍一道矫诏‘清君侧’,你我便想求一善终,只怕也难了。”
他所说的这俱文珍,时任知内侍省事,为宦官首领,也是宦官秘密组织“宫苑宗”的大当家,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均由此人手下宦官充任。
神策军拥兵十余万,拱卫京畿,自贞元十二年起,兵权就落入护军中尉之手,因此这俱文珍虽是阉人,权势却足可一手遮天。
武元衡细细想来,觉得这年轻王爷虽然手段惨烈了些,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禁敬畏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想必这权阉探知皇上想要召回高将军重整神策军,害怕兵权旁落,故而派这些阉人前来行刺。”
说着,他心中已然雪亮:“微臣在淮西被劫,看来必是俱文珍暗地里向吴少诚透了讯息,内外勾连之故。”
高崇文感慨万分,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崇文何德何能,竟劳广陵王、武中丞等甘冒大险,万里迢迢前来相邀,实在让人既感且愧!”
“崇文壮年之时,行事不密,致使豹符遗失,皇上不以军法治我,已是大恩;而今已经年近花甲,可怎生承当这般大任?真是万万当不起!”
武元衡从怀中取出推思堂豹符,激动地道:“高将军!圣上正是怕你多有顾虑,故而重铸推思堂豹符,请高将军二次出山,执掌禁军,重拾昔日雄风!”他虽为人直率,却也知道不能与高崇文明说豹符的真正由来。
高崇文将豹符接在手里,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本是边城名将,因作战勇猛、军功卓著,一路超迁至推思堂执符使,在武将之中首屈一指。彼时正值壮年,立志做个汾阳、西平般的朝廷柱石,哪知一朝失符夺帅,隐入民间,期间夜夜思量,疑也愧也,悔也怒也,难以分解。
十余年过去,此事本已渐渐隐没心底,惯了做个寻常百姓,此时重见豹符,他一时百感交集,只哽咽着说了句:“圣上!”竟涕泗横流,难以自持。
广陵王见他如此激动,不禁也有些恻然,待他略微平复心情,方才张口道:“高老将军,请恕小王无礼直言,这豹符你不能接。”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
高崇文收泪愕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武元衡疑惑道:“这……此事是圣上亲下的密旨,难道又有反复?难道王爷亲赴扬州,不是为了请回高将军?”
广陵王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刀:“武中丞,小王携了家将,暗地跑来此处,不是为了请高将军回朝,而是为了劝高将军不要回朝,此节不可不知。”
他背转手,在月光下缓缓踱步,理了理思绪,一字一顿地道:“皇祖父前半生历经战乱,心有隐疾,故假手宦官以握兵权,而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想要一举收回,千难万险。”
“皇祖父年事已高,忍不得了,因此托命武中丞召回高将军,欲行困兽之搏。”
“然而当今时势,神策军上下将领皆为宦官心腹,高将军纵有兵符,亦决不能染指兵权。”
“潜龙在渊,待时而飞,如今时候未到,贸然登堂入室,结局恐有不忍言之事。”
“这是小王一点私底见识,切切以告,还望两位好自为之。”
武元衡听罢已是心服口服。他本就不是笨人,此番东来,颇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意味,全是凭着一腔忠肝义胆,夜间细思,却也深知其中隐忧。
而今广陵王说得透彻,竟不留一丝余地,将自己仅存的一点幻想也砸得粉碎。
高崇文沉吟道:“以王爷的意思,崇文应以不奉旨为好?”
广陵王脸上忽然现出了顽皮的笑容:“不是不奉旨。皇祖父命武中丞前来扬州查访,延请高将军回京掌兵。可是以扬州城之大,武中丞根本就寻访不到高将军,高将军自然也就不能回京。此事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尹凤梧接话道:“不错,高将军在扬州向来深居简出,从未留档于户籍手实之上,几日之后,扬州袁司户便会据此行文一篇,向朝廷呈报。”说罢,给了武元衡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武元衡内心五味杂陈,苦笑道:“尹贤弟,太子殿下将你指派给我,原来是另有谋划,武某真是昏聩,昏聩啊!”
广陵王道:“武中丞,栖予行事皆是奉我之命,只因太过机密,事先不能告知。有对不住你之处,小王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武元衡慌忙躬身道:“不敢。”
广陵王一笑即敛,目光如炬扫视众人,言辞忽然变得锋利起来:“今日之事,是为绝密,倘有只言片语传出,后患无穷。”
“武中丞,你是皇祖父的股肱之臣,行事谨慎,绝不会有差池。”
“高将军,你与洛校尉虽不能就此还朝,但也不能仍留在扬州,以防宫苑宗再派高手来探。还请乔装随我入京,我自有处所安置你们。俱文珍虽然手眼通天,也想不到你会藏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又转头对易飞廉道:“易四侠侠肝义胆,本领高强,小王一路上耳闻目睹,颇为心折。不过易四侠是名门高徒,小王虽有心相邀,只怕四侠为难,也不便开口了。”
“琅琊剑派当年乃是四方盟东方砥柱,小王决不信易四侠会做出于我不利之举,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易四侠允诺,绝不将今日所见告知他人。”
易飞廉点头道:“易某虽是一介草莽,亦深受我师危崖先生教诲,以匡扶社稷为己任,绝不会不知轻重,胡言乱语。”
广陵王“嗯”了一声,又道:“谷老师在武林中素有威望,小王钦慕已久。他日倘有借重贵派之处,还望念及今日联手对敌之情。”言毕便转向赵云旗、岳穆清二人。
这两个小子自被李忠言麾下所掳,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是打斗又是杀人,动辄血溅五步横尸当场,早已吓得呆了,哪敢发出半点声音!直到广陵王将目光转向他们,两人兀自懵懵懂懂,不知将会发生什么。
易飞廉见广陵王眼中波光一闪,已知此时生死攸关,竟不亚于宫苑宗高手踩向岳穆清头颅的那一刻。
广陵王虽非穷凶极恶之徒,却是个杀伐决断的政客,若他知晓这两个孩子与四方盟毫无关联,则或杀或掳,决不会放任他们留在此地。
易飞廉心中念头急转,指着两个少年道:“这两个小徒,自是由易某带回琅琊山中,严加管束,绝不至于坏了王爷的大事。”
广陵王深深地看了易飞廉一眼,应道:“哦,原来这两位童子是令高徒,那再好不过。今夜之事至为凶险,易四侠,请你收束好徒儿,免得童言无忌,引来弥天大祸。”
易飞廉只觉芒刺在背,只得叉手应道:“在下省得轻重。”
广陵王见吩咐妥当,终于舒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将这几具尸首清理掉,我们连夜赶回京去。”
“武中丞,你不能与我一路,就请自便吧。不过中丞也还是早日还京为好,如今皇祖父身染沉疴,太子亦贵体欠安,前景难料,身边不能缺少得用的大臣。栖予,武中丞返程之路,也由你随行吧,善始善终,不惹怀疑。”尹凤梧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