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种种,到底是年纪尚小,刘一手此刻便起了顽心,她先是捏起一颗白子做势要放上棋盘,却又凌空停手,又将棋子放回棋罐,声音干脆利落:“我不下隔空棋。”
有的人下棋因不愿被人看见真面目识别出身份,便会要求与对方下隔空棋,即下棋的时候,隔着屏风或围挡摆上两张棋桌,对弈双方每走一步都要唱棋,两张棋盘上棋子的位置据此对上。这种棋下的累、费时长、且更关键的是不利于刘一手赌棋,她下棋的时候需要观察对弈者的表情,感受对方的情绪来控制输赢的比例。
此时更为重要的是,她很想见见这位女船主。
老妪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变化,平静中透着一丝和煦:“为什么?是怕输吗?”
果然是个狠角,一语中的。刘一手想了一想,跟这等初次见面便神神秘秘颇费周章,上了年纪却又有权有势有钱的女人不能明着玩心眼,于是故意轻松的、语带天真的回答:“是啊,因为我又不知道这屏风后面是几个人,要是你们以多欺少,那我可没有胜算。”
当即,那老妇人便响起一阵像是被孙辈们逗乐的祖母的笑声,透着些许的慈爱:“哈哈哈,你个小猢狲,倒是实在,好,那老妇人就来会会你。”
话音才落,一个衣饰华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自屏风后走出,她的手一左、一右搭扶着两个筋骨精劲的男人手臂上,其实看她的精神头儿根本无须他人搀扶借力,自己浑身上下力道足的很,应该还是有硬功夫在身上的,想来,这是“大人物”的派头吧。
只见她走到榻边,直接坐在了棋盘的另一头。
刘一手心中惊讶,并非因为请自己来下棋的客人是这样一位“神奇”老妇,而是从进门到刚才,她竟然没有感受到另外两名男子的存在,刚才说那话她本是顺口胡诹的,没想到竟然真蒙对了,还真有帮手。此时她心里未免有些瑟瑟。因她知道,只有身怀上等功夫,才能将气息控制的如此好,而身负如此功夫的两个大男人竟然如此恭敬地臣服在一个老妇座下,可见这老妇人的身份……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刘一手适时地收回目光,捻起一颗白子,点在了星位上。她陪老妇人下的是打赏棋,要赢的恰到好处,赢的让对方开心了,才能得到赏金。
老妇人抓起两颗黑子,点在了相应的星位上,又越过棋盘捻起刘一手的一颗白子,点在了最后的星位上:“这些劳什子的规矩最是约束人、浪费时间,你抓紧下正头的棋吧。”
“嚯!还是个急脾气老太太,也不喜欢受规矩约束,有意思。”刘一手心里想着,展开了自己的攻势。
不出十步,刘一手便探到了老妇人的底,棋风还算稳健,棋路却挺旁门左道。看的出,她确是因发自肺腑的喜爱,才在上了年纪后去学的棋,却又没经过系统、正规的学习,所有棋艺都是从各种场子、三教九流的棋局上实打实厮杀出来的,所以才这么不走寻常路。
刘一手又忍不住偷偷打看老妇人,惊觉她那份掩饰于华服下的沧桑。她的脸上、手上都有伤痕,应是被利器割伤后没得到及时的医治,留疤后只能用厚厚的妆容遮盖。而从老妇人的棋风中也可以窥出其身后的经历,这也让刘一手深感唏嘘——她们俩隔着年龄与身份地拉的差距,但却有点像,都是那种若在原本的平静生活情境里的,原可以随自己心意做寻常好人的人,却偏偏被不堪的现实和突变的境遇搓磨的摒弃本心、不得不去好勇斗狠、残酷无情、甚至是以命厮杀,方能在纷乱中寻到一条活路的命运。
“我与她,或许也说不得是谁的境遇更好一些。”刘一手心中泛上一种惺惺相惜,当下便感知了邱掌柜的良苦用心,这次推荐,怕不仅是单纯为自己牵线跟贵客下盘棋、赚点赏钱的一锤子买卖,也许还是为了日后铺路。
当下,刘一手心里百转千回,已翻了无数的个,她知道对面人非比寻常,也曾想过在输赢上如何让她更开心,以对自己更有利,但终究还是回归弈者初心。
于是,老妇人的棋陷入绝境,弃子认输,刘一手拿下首局,不觉得畅快,倒也有些忐忑,不知这对面大人物会不会就此翻脸。
直到一枚亮闪闪的金瓜子摆在了她的眼前。
刘一手心想,看来自己博对了。
于是,她俏皮的,又像是本能的抄起金瓜子就咬了下去,看到那上面清晰的牙印时便又垮了脸,埋怨起自己:“刘一手啊刘一手,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你要再跟那个泼皮继父混下去,他那些个恶习就都过到你身上了。”
而后放下金瓜子,尴尬地看向老妇人:“多谢老夫人,一手领赏了。”
老妇人看着刘一手开怀大笑,仿佛刚才刘一手咬的不是金瓜子而是过年时外祖母给小孙子的压岁钱。老妇人笑着开口:“你不造作,我挺喜欢,再来。”
舱里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刘一手想着要怎样赢取更多的金瓜子,一如生长在野地里饱经风霜的野花,更向往被养在暖房里精心照拂,下棋也是,越是野路子的越欣赏正统派。
刘一手开始用最正派的棋风,最正统的棋路迎战老妇人,打赏棋渐渐下的像指导棋,刘一手身边的金瓜子也聚成了小堆,她被渐渐增多的金瓜子迷了眼,为老妇人亲切慈爱的态度所沉沦,以至于没有觉察到老妇人情绪的些微变化,当新局又开,她再度下出正统的套路棋后,老妇人推开了棋盘。
老妇人不悦的瞪着刘一手:“老妇人今日是来下棋的,不是来听训的!!还是一个小孩子家的训!!”
刘一手张了张嘴,心下微惊,是啊,真是得意忘形了,真把人家当寻常老祖母了,明明是江湖大佬,现下醒过味来为时已晚,还没想好怎么辩解,这一左、一右一对大食弯刀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为什么人们管下围棋叫手谈,刚才的几局棋,初时她是为了让对方欣赏,用正统打败另类,但几局棋后,老妇人一再的野上加野,简直邪门歪道,她就加上了规劝之意。
“刘一手啊,是你大意了,人家像个老祖母似的笑上一笑,就把你笑迷糊了,就让你走心了,你跟她动什么真情,能在明州码头混的有哪一个是善茬,何况一个牙都快掉光的老太太在这儿耍江湖,那必得是狠角色中的狠角色啊!”心中一番懊恼,刘一手冷静研判着眼下局面:“现下跪地求饶肯定会被不耻讥笑,彪悍之人最烦软骨头,必不能全身而退,金瓜子也别想拿了。可要是奋起反击——算了,除非不要命了,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思绪缕清楚后,刘一手抬眼平静地看向老妇人,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在大唐的地盘上,几个昆仑人,用大食弯刀杀死一个大唐子民,会是什么下场?”
脖子上的两把刀微微松动了一下,老妇人一双鹰眼锁在刘一手脸上:“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刘一手回以越发平静的神色、声音也更为冷咧:“您请我来下棋的时候应该多打听几句,明州城太守叫李守业,我家的当家人姓李,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也是业,同一个姓氏,名字又都含有同一个字,在大唐这代表什么关系,你应该清楚吧?!”
刘一手和老妇人的眼神交锋在一起,相互角力着、猜忌着、试探着、解读着。
刘一手面上毫无惧色,心中却难免暗暗打鼓:“李继业还是有点能耐在身上的,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是那么自然,毫无瑕疵,人人都信了他是李守业论资排辈的堂兄弟,怎么轮到我就说的这么拗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