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觉得既然俩娃这么频密的见面,看起来好得不行,不如把事赶紧办了。就一个孩子,要办就办得大一些,花钱不怕,自己挣钱是为退休以后,为杨文艺。他哪里知道,让自己的女儿急中生智的人在眼皮底下,天天给他使障眼法。
杨文艺开始骑着于同福家给买的摩托,去于家刚坐会儿便走,没有回家或者去上班,而是经过县城上塬去。对她来说那里是更值得向往的另一个世界,一草一树的美好勾着人。有时带上几块点心,或是期待还能热乎乎的猪蹄,带瓶啤酒,就可以野餐。她的摩托车座下面最要紧的东西是半块旧床单。见了贾伟亮瞬间已是一身草了。慢慢的贾伟亮也不觉得她的摩托扎眼——管它谁买的都是钱买的,谁骑不是骑。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到这破玩意儿上,时间总归不够。
顾着当下,并没有挣扎一下的心计,还有能狠下心的强梁,躲避着对以后的设想。贾伟亮爱惜杨文艺,她显得没有那种预计的能力,所以他只忍着如鲠在喉,不能多余出些设想,一直忍。他们内心和行为是柔软的,在一起的时候顾不得身外的现实层层堆叠为无计奈何。但只分开,他们马上明白那一天的迫近,怎么也拦不住,避无可避且无计可施。
于同福家在垣丘城边,临着五魁巷一个独门独院,十几年前盖了两层小楼。只这么几口人,于春花觉得应该让兄弟的新房在一楼,他们上二楼,加个隔热层夏天就没问题。房子不住人要掉墙皮,慢慢会开始漏雨,也该拾掇一下。老于觉办喜事装修新房是一方面,以此为由也该把家收拾收拾,干脆彻底些,给二楼加个彩钢板的歇山顶,防雨又隔热,看起来自家的楼还能高一层。对他的亲家老杨而言,这是太简单的事。
贾伟亮开着吊车被派去了。这台崭新的“十六吨”,很有几个眼馋的想上,不过老杨点名让贾伟亮开,仍然和于同福搭档。本来他想着是不是于同福已经主任女婿了,最好换车了不再跟他一块儿,眼不见心不烦,没想这还膏药似的粘上了。其实他还以各种理由委婉“进言”似的拒绝过几次,老杨根本不接茬。
这还是第一次到于同福家来,好烟好茶好饭,老于的实在不是佯装,那重视在行为上妥帖而至诚的表达着。这算个再小不过的活儿,几具钢架,吊着固定好了以后,彩钢瓦再慢慢敷设,那时不需要吊车配合。半天时间,他早早吊完把车开回车间,又擦了一遍。这算老杨自家的活儿,钱指望不上,给都不能要。于同福一直在一边没走,戳那儿站着。他以为自己不吭声故作没看见,他一会儿就走了。车拾掇的没什么可弄的了,于同福开腔了:家里等着呢。
等啥?
辛苦了,咱吃饭。
不吃。贾伟亮看也不看,尽可能像与车间任何人说话那样语气正常。他一面是对于同福的嫉恨,一面是惭愧,左右之间自己躲避不了交道,才是最不堪的。面都少见才好,还吃饭?于同福没走,戳在那里低着头。这架势明白不过——不去是不行,老杨老于说什么他就得执行什么。你说这怂玩意儿,唉。贾伟亮怎么能吃这饭呢,他再也不想去那院子,有他们新房的院子里烧着焚心的火。这时候老杨转过来,围着吊车绕了一圈:新车是利索,你还爱惜,弄保险些,小于你咋?
活儿完了,叫小贾回吃饭。
对着呢,去吧小贾,一番心意,不去不好,少喝点。说着老杨背着手走了。这要是不去老杨肯定皱眉头,觉得是不是有意见,嫌不挣钱?那只能去,他说啥贾伟亮必须听啥,这是“公理”。他们骑着各自的摩托,折回于家。整整齐齐九个凉菜已经摆上,剑南春多少钱贾伟亮知道,那盒“冠军”是软包装的,刚打开,很贴切的只抽出其中一根,露着过滤嘴等着敬给他。
贾师,平常没机会,你俩老一块干活儿,你得多帮同福。老于竟然是站起来跟贾伟亮碰杯,两只手颤巍巍的还撒了几滴。贾伟亮心里那个煎熬,被吃喝的别扭弄得无所适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个父亲那辈儿的老汉这么敬着自己。就是难受,这酒也得喝,站起来一饮而尽。作陪的宋老师和于春花把也把酒端起来了,那可是自己的老师和师母,拒绝不了。他明显感觉到于春花有些场面上的凑合。上次见面还在于同福的病房里,两个表情之间还转不过这生硬。这便开始,推杯换盏,酒把嗓子一开,宋振锋给敬烟,像是从来没教训过他的那样客气。放下打火机,把一个信封递过来:伟亮,家里的事,嫑挑拣,外头师傅都说利索。
宋老师,看你说的,我……一个车间,不敢不敢。贾伟亮站起来,手忙脚乱的打翻了酒杯,把那盒“冠军”洇湿了。
客气啥,眼看我兄弟快办事了,有啥你还得多忙。宋振锋又举起了酒杯,接着跟自己过去没少训斥的这个学生喝。他觉得自己是老了,因为这俩小伙儿一转眼快成家立业。不过今天小贾看着这么紧张,没那么热,出这么多汗,估计是酒量不行。想起上学时那会儿他们的精力,容许各种扯淡上身,能弄得血呼刺啦的,顶头儿了像王泰胆大包天偷汽车……
贾伟亮感到是该下雨了,燥闷异常,不知外面是什么样,他想出去,离开这儿去哪里都行。这家办喜事的那天,是不多的一些昼夜后,无可逆转。他眼前的所有越发的古怪,说不上来的恶心顶着嗓子眼,酒把菜往嘴里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什么时候脱身的,只觉得自己一直在笑,昏昏沉沉的踉跄,像是把那家人晾在那里,隐约听老于说:小贾看着有事呢。
粉尘在路上稳定的浮着,此刻在贾伟亮看来层叠为幕帐,每一步都被这混沌羁绊。他要摆脱这些,靠自觉得缓慢而无力的摩托,一直开,让身体带着自己去该去的地方,会远远的在上面看着浮尘笼罩的盆地。太阳毒辣的炙烤着庄稼油绿的原野,心焦的人看旺盛为萧索。他焦躁无力,踟蹰来去,无解的郁闷不肯暂歇。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或者此举的意义何在,只有股火烧得直冲顶门,却没有可燃烧的东西存在。他没喝多,甚至还有些饿,被太阳晒蔫吧以后瘫坐在地上,天上的云一动不动似的。
难道这样了吗?被迫与他们一起等待所谓的大喜之日。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了——老杨老于小于,杨文艺,他们是一家人,自己想时刻看到的那个姑娘事实上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老早,嫁了人以后女的还得改姓,“于杨文艺”,贾伟亮笑了一声。太阳偏西以后,风起来吹得四周苞米哗哗响,他一直看着灯一盏一盏的点亮,瞬间便数不过来了,那时天上的星星也随之醒目。贾伟亮默默的发动摩托,顺着公路往下。他觉得没力气,身上装着什么卸不掉的分量,压得自己无比疲劳。
足够漫长的时间,被缠绵束缚的人只会觉得是刹那。他们舍不得去计算,以至于被寻常的演进震惊得难以自持,人会走型。老白眼看贾伟亮不再喜欢擦吊车,老杨让他出去干活儿他却无缘无故把钥匙扔在办公桌上,转身走了。上岁数的人不怕年轻人犯浑,老杨没动怒,让老白去问问,有啥直说,在单位耍态度耽误事儿。老白还没说完,贾伟亮低着头扭身发动摩托走了。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每个人都有兴趣进入这悬念,各自为这一贯疯张的人想出来于他合理的理由,而并不耽误事物的演进,人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杨文艺跟母亲说过,她和于同福之间没话,没那种能过日子的感觉。那话任谁听来的微弱,也联系不到反抗。作为过来人,母亲心安理得,合情合理:过日子是一天天过,跟谁过实际倒不要紧,要紧是踏踏实实,我跟你爸结婚前就见过一面,你看也这些年了,人都有短处等于都没有,日子你不过不清楚,也不是说小于有啥好坏,人心么,谁清楚,这是缘分。
我怕跟他过不好。
唉,好娃呢,好坏看自己愿意不愿意,换谁,你以为能不一样?
她也曾骑着摩托上塬,甚至捡起过贾伟亮留下的烟头,但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再见到他。他在路上和车间,在垣丘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有出现。她坐在那里像个傻子张望着,期待说不定一会儿他就感觉到她在这里。路上他们没有擦肩而过,于同福更频繁的出现在眼前,仍然是没有话的那种殷勤。她惧怕提起贾伟亮,越是想些理由,就越怕掩饰不了什么。他们有过什么,她时常想着就糊涂了。惶惑的每一天,喜气洋洋的恐惧迫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