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意识里满世界的荒芜只剩下自己撒泼打滚一样抑制不住的臆想,似乎谁都离他远远的,不是别人讨厌他就是他觉得自己没了人形。都一样。好几次,他试着喝了酒来到老杨家的楼下。那样壮胆不是没决心,是喝得还不够多,所以他刚到就觉得还是回去,继续喝,不得已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他没喝酒,什么也没拎,抡开了就敲门。贾伟亮觉得自己是被别的什么力量推搡着被动而去,杨文艺像知道他要来一样脸上没有预期的忧郁。不知是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那茶杯还是那一套里的一只,不知道自己用过、还是她只给自己用这只。灯光没变,昏黄成无力而呆板。那本摩托车杂志意外的还在桌上,他确定一定被于同福翻过,所以这怂才买了台囊膪的摩托。怪不得他看见了很想踹上一脚——他买黑的,于同福就买个红的。
杨文艺让他喝水,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贾伟亮也看着,觉得于同福每次来可能也是这样。他想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于同福如何慢慢有了杨文艺的气息,亲切便能成为厌恶。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是于同福,跟他一样不说话,哪怕是哑巴,跟眼前这个女子这么静默着。而这些终将过去,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沮丧并一直拥塞着自己而后的时光。
成年的贾伟亮,被人生里必经的重大所折磨,怯懦成自己曾经最鄙视的样子。他沉溺在自己的孱弱里时,如杯子里的水不再冒气。杨文艺也冷冰冰的,如同过去的反面。他明白,过去和现在,最好只是自己的想象。
骑车了?
在楼下呢。
咱出去吧。杨文艺拿起外套,顺便拿起那杯茶,倒进窗台上的花盆里。那盆绿萝已经快死了,这杯冷茶更像是在祭奠它。
路上尘土弥漫,寒冷反弹得快要暖和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隔着头盔依旧明确。杨文艺还是没有搂着贾伟亮,那种近,隔着厚厚的衣服是更大的距离。他们还能去哪里,也都知道只能去那里。干硬的路旁,月光下的荒草泛着白光。四下空旷,静谧中,此时能够站在星空下的人该是满心郁结。黑暗中的塬上无边无际,只他们的呼吸被风融为一体,无人理会。贾伟亮一时说不出什么,想到那天自己在这里看着盆地,因为身边的人,更满怀自以为是的哀戚。杨文艺看着他模糊不清的面目,瑟瑟发抖。站得不能再近了,声音颤抖:再没来过,都多长时间了。
不是自己的意愿,却上前抱住了她,毫不犹豫。一团绵软的羽绒,那里面包裹的人,隔着这柔和,无力的回应出不知所措。这是他和女人的第一次拥抱,走神的迷乱和惶惑中,触觉和意识交错,是全然失效的理智。她继续发抖,抑制不住的仿佛在对抗着可能存在的地动山摇。所以他抱得更紧了,闭上眼睛,天空开始亮得刺眼。他们骤然剧烈的心跳中,每一下都成了大地的震颤,足以让人晕眩。所以时间也会消失,词汇在自言自语中隐没。杨文艺的嘴仰上去刚好把贾伟亮要说的都嚼了进去,那气息是粉尘洗发膏葱蒜与唾液的复杂绵密,前所未有,混沌以致澎湃。她揪着贾伟亮的头发离开地面,往深不可测的夜空而上。他没有预料这个夜晚的此情此景,发生的迅疾完全不是预期中的节律。注定结束时,那层纸反而被捅破了,两个人连彼此的角落都不想再错过。贾伟亮不想松开手,坚决肆意的把手伸进杨文艺的羽绒服里,理智被身体的本能封锁了。想象中完整的杨文艺有各种可能的触觉,之前还是他一无所知的她,所知觉的是意想不到的那一种。柔软和坚硬成为一回事,杨文艺攒足了劲绷紧全身,死死的抱着他,指甲隔着衣服想嵌入厚厚的衣服,把属于以往的不解和困顿都埋在他依旧未及的身体。直到松开时他们一声没吭,急促呼吸中并没有过去听闻中淫秽的呻吟。或者他们根本不会感觉彼此还有内脏,身体的紧要交给对方定夺。
贾伟亮坐在车座上,捧着杨文艺的手,太阳穴一蹦一蹦的怕昏过去。杨文艺哀戚并镇定,他们彼此的世界此时接壤成为一体。
你手劲这么大。
我以为应该是软的,那么硬。
可以这么切近,能看见对方在笑,除了看着不知道还该做些什么。贾伟亮的大衣裹着杨文艺的羽绒服,一点也不冷了,甚至开始出汗。一旦堤坝有失,针眼儿也能制造出洪流,他们想顺着彼此的身体远行,再也不回来。时间依旧,他们不知要走,只彼此在荒凉中朝向对方的脸踟蹰不去。而云一定会离开月亮,时间是人们的,不会为谁的眷恋而真正消失。
回去的路上,摩托的一线灯光向东,潜艇一样没入盆地里灯光的轻波,旷野里没有了他们的温度,风掠过地里等待春天的种子。
离家还有好一段,杨文艺下了摩托:我爸肯定出来找了,我走回去,慢点骑。说着就往前走了,回身向他招招手,轻快的往前的身影里,在贾伟亮看来是与众不同的柔软,一种完全崭新的挺拔。直到她转过了那个路口,他还双脚撑着摩托,引擎怠速稳定而流畅。贾伟亮骑到家里,把摩托推进屋子,拿起棉纱想擦,又撂下:真是台好车。
他没有他自己想遮掩的那么高兴,打开一瓶贾伟华剩下的酒,喝了一杯就咽不下去了,花生米一颗也没吃,想耐心数清楚到底碗里有多少颗。贾伟华经过兄弟的时候白了一眼,觉得这货神里神经,懒得问,自己的事儿像是炎症一样让身体倦怠。
无论怎么辗转就是睡不着,贾伟亮舍不得把手的记忆找出来回味。缓到合眼,他开始担心老杨怎么拷问,杨文艺如何圆谎。想着想着,他不情愿的迷糊了,不知道自己睡着还是梦见醒着,已经拂晓了。他已经过去的昨天,舍不得过去,他不允许自己昏睡,怕梦里情景虚假得惊吓自己。那种感觉如果可以被称为幸福,能摁灭这些的是现实。天亮以后的人活生生的,自己谁也左右不了。
想到于同福还是不说话的与自己相遇,贾伟亮蒙上了被子。
于同福什么也没变,死里逃生的无辜之后,不知道自己成了贾伟亮看着最烦的那个人。他们无声无息的存在于彼此的身侧,每周会有五天必须看见对方,他们躲都躲不掉。近处,他看着他喝茶,看着他看别人打牌,有时轻轻笑着,似乎心机重重。那走远一些,回到吊车上坐着,或者拾掇拾掇解闷儿。于同福常会过来,把钢丝绳从车上的工具箱里拿出来,一再检查,像是要上吊的人怕自己意外的死不了。贾伟亮看见他对自己应该是诡异的笑了一下,那种做作,成为被放大的生理厌恶,能变成切实的仇恨。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了,地上的青草会铺满路边,贾伟亮期待着自己的摩托车又一次上塬去,他们可以坐在上面依偎着,大地如床般安适。夜气里都是植物的汁水在蒸发,与他们的气味混合着,彼此将闻到刺鼻的异香。
他豁不出去,不能不忌惮现实里老杨的态度,不敢去找杨文艺,他明白自己不是于同福。只要稍微留意,会听到人们已经随便揶揄着“主任女婿”的话,能看到于同福显然不拒斥的那种掩饰出的自得——一闪而过,又归于平常。贾伟亮想象着定了人家的杨文艺将出入检点,每一个路人也许是闲言可能的制造者,他自己面对的是世界上的每个人,想象可能被发现是个肇事者的……不是龌龊,不无辜。老杨应该能随时把他叫办公室里,不是给个信封,是几句话让他滚远一些。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心思,父亲一定是耻笑他的。老一辈们不对付,老杨的孩子该许给自己的哥们儿家,他想找杨文艺算自己照墙上撞的莽撞。来自东北的老工人顶看不起比他们混得好的塬丘人,尤其老杨这种有心计的——那是投机取巧的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