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是东北人建的,现在是垣丘的一部分。年轻人不揣度历史,而没有什么不为经验所左右的狭隘。贾伟亮忌惮着在意识里反抗,又觉自己的无辜坚贞纯粹,只是难料前途。
最近何小萍也换了副面孔。自跟贾伟华坚决而不明不白的散了,路上见了他连理也不理。是不是哥已经把她硬上了她才这么奇怪。这可是她主动嫌弃贾伟华啊,现在说是贾伟华那次被电打了摔下去以后,身体落了有短处的毛病,老何觉得不能让何小萍守活寡……人嘴锋利,明明好好的,老何这老不死的,看起来那么窝囊干事儿倒真绝。贾伟亮开吊车时看老何在下面指挥,甩开车门走了,说不舒服,怕一失手把人砸死。老白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老何倒连理他们都不理,让小郑上接着干:这一窝是不咋样,我就把话撂这儿,还不怕谁传去。
老杨是理解的,只批评了几句:工作是工作,家里的事让家里处理,你年轻,有些事你不懂。
贾伟亮愿意天天见到老杨,这时他就是杨文艺的象征物,他说什么都对,悦耳动听。他带着他家的气息在跟他说话:我说的你听见了么?
哦哦,对对,叔你说的太对了,说啥都对。贾伟亮看着老杨满面堆笑,诚恳而谦卑,他说什么自己听什么,他让干什么就干,他是他最尊敬的长辈——比他爸还亲——给他了那么重要的那个人。然后又看到了于同福,比带着暴雨的云上来得快,脸上挂着的表情瞬即灰成漠然。少言寡语的人没人注意,不过大家觉得小于是最安分的,从来也不指摘他,因为他对谁都没威胁——同时还是老杨的女婿,更应该客气。况且人家虽然不说什么,分钱多少不计较,活儿干的一点儿不少。这样的人跟虽然技术很好而轻浮的贾伟亮比起来,谁更受待见自不待言。于同福让人看着越顺眼,贾伟亮便显得刺眼。大概除了白义,大家眼里的他俩就是这样,在老杨的眼里也是。贾伟亮的手艺再好,身上也缺几两惹人爱的肉儿。老油条们不能踏实用他。那些人揣着心思,出去干活儿心沉,贪。迟早得年轻人上,老杨起码得能镇得住,玩儿得转。别看老白现在不吭声,王泰出事之前为钱还摆过脸,那就好好修车去吧。现在老实了,才算压服成好用的一宝。
这一阵子再出去干活儿,人家对贾伟亮是客气的好话,但把钱直接给于同福。吊车重要还是起重工重要,贾伟亮心里很不舒服,也不吭声。回去见了老杨,会拿到一个信封。这就是人家一家人的事情了,那钱瞬间跟纸一样没意思。不过他顾不上计较这个,杨文艺在中间,老杨怎么样都行。弱小的希冀,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
过了这么久,他们也没见过面,贾伟亮去了几次,只是赔了些烟酒干坐了一会儿,便听出人家送客的意思。他知道有时杨文艺在,那也许于同福也在,自己等于往尴尬上撞。老杨偏偏次次在家,这回也在:这娃,给你说了不用不用,就是不听,来来来,坐坐坐。
叔,应该的。贾伟亮真觉得应该,老杨也是假客气。这回杨文艺意外的出来问候了他,那亮闪闪的目光里有只他懂的表情,不过没什么理由坐在他对面,又回屋里了。老杨再说了什么贾伟亮一句也没听见,喝了口茶又该走了。还能怎么样呢,看着杨文艺出来点了点头,他脑子一片混乱,没有记住表情。贾伟亮萎靡的下楼,老杨却叫住了他,让等一下:骑摩托了么?
骑了。
把文艺捎到城里去。不一会儿,杨文艺脚步匆匆下楼,楼梯琴键般的发出听起来极为动人的声音。贾伟亮不知道她怎么这时要去城里,杨文艺迫不及待的戴上头盔:走。
不是说城里么?
我说上那谁家去!杨文艺叫道,省略了于同福的名字,又怕风吹散了声音。路把人和景物向后一一掠去,他们越跑越高,星光也更亮。身后的盆地里的灯光闪烁如粼粼波光,杨文艺回头,发现整个垣丘罩在一个巨大的灰壳下面,他们天天生活在如同水底的地方。所以她觉得总是憋闷,想必贾伟亮也是,所有人应该习以为常为不知不觉。他们甚至来不及支好摩托,戴着头盔抱在一起,磕得耳膜嗡嗡的。那种晕眩是助兴般的前奏,以及被束缚后要箍碎对方的猛烈。这时,他们的心陡然透明,每个心思能被对方读懂,每根被压倒的野草都接纳风声为呼啸。
夜空中有一架飞机划过,带着流星般的闪烁,那种轰鸣呼应着杨文艺的呻吟,重合在盆地和他们之间风中的温润里。贾伟亮爱惜的捧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看着此刻只为自己绽放的笑容,像从未离去的继续着那些并未松弛过的拥抱,抚摸的更用力,杨文艺更疼,绷得更紧,更硬,也是更软。
他们就一直那么抱着,偶尔睁眼看看一望无际的夜空,迷路的人一样寻找着北斗或是更恒定的星座,剔除此时显得多余的语言,嘴和嘴之间所传递的,是属于彼此的想念。月上中天只用了一瞬间,可能再一眨眼,太阳会从隔着盆地的东山上升起。他们不敢停歇,每一秒都恳切的珍惜着。滞塞在疾速而过的时间里,他们不断复习,来来回回,于重新界定的疆界以内逡巡。杨文艺享受着这些,伸进他的衣服,手的温润,给皮肤刻画出贾伟亮永远看不到的图案。这些好,他们彼此一定向往过很久了,内心是最深的目的地,这就抵达了。遥远和切近消失在这塬边的野草上,世上根本没有春夏秋冬。
文艺,以后咋办?
不管。她搂紧他,他也搂紧她,下坡的时候,杨文艺的手下意识的松开了。贾伟亮和她之间,有风穿过。远远的,杨文艺家的楼瞬息便在近前。他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处,车灯照向无辜碎裂的路面,这从小就熟悉的路上,陌生的空落落像是第一次被觉察。他回到家,看着摩托发愣,贾伟华看看他,一脸丧气的拿起酒杯使劲咽了一口。那时的贾伟亮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如果非要找个状态,应该是落寞。
他看着那瓶啤酒,打了个寒颤。
说不上有多喜欢何小萍,可一想起她说的话,贾伟华就觉得窝心。想弄清楚偏人家不给机会弄清楚。他没勇气直戳戳问到底自己怎么了,难道老何那人就信那些闲人们编排自己的话,或者嫌弃别的什么?大家都差不多,谁挑拣谁啊。何小萍那样儿,自己哪里配不上了。不过挑明了再闹一下可有个啥意思。电没把自己的命要了,留了些闲话罢了,好生凑合活着吧。世上的男人和女人各占一半,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们之间没有亲昵的时候,贾伟华本分,等着何小萍的暗示,而何小萍总有聊不完的闲,说这个说那个全是别人的事儿。贾伟华觉得谈恋爱大概应该是这样子——谈么。现在不谈了,少听了些闲话,少嗑了些瓜子,心里空了一大块,这种感觉无论好坏,不好受得难以排遣。
他从配电柜边弹出老远,头上冒烟以后,活过来,觉得所有都没什么不好。毕竟还是活人。现在看着兄弟发愣,想起父亲说老二该找对象了。他们在等待自己的对象,母亲说父亲晚上想得会醒来,捶着床板说:他妈我还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