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文不爱让妈抱，闹。老人抱着习惯吧反而老实，搞得于春花当妈的反倒业余。晚上看会儿电视，瞌睡以前，想到黑暗中宋振锋勇猛的瞬间，她有些气馁，一天天的没什么区别，自己就上脸了鱼尾纹。问起宋振锋，他说正常，变得像是应付自己，连“瞬间”的爆发力正显著消退。流水日夜，长短随人。

冯春荣毕业后试了试，努力活动，槐颖海事处去不了，镇川更别想。本科生现在变得让单位弹嫌了，不是个别现象。只有回垣丘，老冯早把指标要好了——哪怕女儿不回来，先占着坑。城关中学是她的母校，是很多同事的母校，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何必勉力而为，随便上个师范，像宋老师一样进城关中学。

眼见家里父母当下各自的生活节律，她还不如分到乡镇中学去算了。这个家里的人，从身体到心思，早各奔东西。白雪不那么疯张，房前的菜地早荒败成乱草，站在门口能感到荒败。父母也许愿意这么过日子，什么都不因为就成了这样。冯春荣想想自己今后的生活，不觉得对这个家有所期待。冯涛和建设肯定也是，但是目下谁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回来没半年她就搬到学校宿舍，老冯只说了说，不真想拦。学校里吃饭、上课、休息都方便，一个人一间屋，要用公共厕所。冯春荣又回到了大学宿舍，走到教室上课，总恍惚想坐下听。那些时光过去了，连宋老师都开始老了，不像当年上课时那么认真，中气十足。

她出神的时候，宋振锋看着她也出神。

女大十八变，二十来岁的冯春荣跟课堂上那个冯主任的闺女不是一个人了，比较起来，于春花丰腴挺拔，冯春荣单薄得惹人怜爱，看一眼能回到自己上师范的日子。那是他快乐的体验——没有“忙假”，只暑假时下地，看别的同学约会，自己只一个人，除了学习就在晚上出去遛遛。地上角落里的男女需要回避，他往天上看，晴朗的时候，月亮上的环形山里也是盆地，像垣丘一样。宋振锋想人们为什么能想出嫦娥吴刚玉兔，是像自己那样，在月亮上找到了相似的处所，甚至人间烟火。

他们分别出神，怀着各自的心思上班。冯春荣不觉得，宋振锋有些眷恋这下班以后的办公室。他觉得这儿好，甚至要能搬到学校宿舍就更好。一想起于春花事后厌嫌的直白，宋振锋能不窝火，但继而自己埋怨自己，无计可施。于春花也明白，不怪他，只心里有“不怪他怪我？”的邪火。她安慰自己，是这个满足了别的事还一样不消停——谁都在任何时候都会有缺憾。宋昌文颤巍巍的走过来，挂着口水的憨苯，像背后的姥爷——也开始颤巍巍的身不由己。他沉默的舅舅于同福过去，如同这个院子里的阴影。

家属楼盖好时，宋振锋不提老冯都没意识到这回事。他不在乎住在那里。有院子谁爱上楼，一点地气不接。宋振锋是没产权意义上的房子，当然要在乎。他认为自己的资格没问题，怕谁加塞顶了，现在的人办事越来越不讲究。老冯笑了笑，让他接着走棋：知道，知道，该你了，有我呢怕啥。

我给你说冯老师，可听说光你校领导一人一套就剩不下啥了。

我没要，要那歘呢，老大老三是不回这县城了，春荣要是结婚也不需要，你姨……现在这就行。

对，那你要了到时候我买行不行？在我丈人家住了多年了。

行么，下，走。

事实上老冯要不要的也会有小宋一套，他明白他想多了。年轻老师单身居多，对房子暂时没有需求，关键手头上的钱是个限制；上年纪的老师基本上是老冯那样的，县城里的老户，好赖有一院平房，不屑于、也不习惯上楼；再就是小宋自觉“刚需”，没几个。校领导一人有一套，看着还剩下这么多，首先要求老冯占一套，要同进退，弄得还得给他做工作。冯春荣跟老冯说，如果行，再多要一套。

爸，你那先留着，万一建设要回来有个安身的地方。

也是，也没个编制，合同工，书记都说了不要还不行，这事儿弄地啊。

他们还是怕花钱，三万多块钱，搁谁家也不是小数。

那你为啥想要呢？

我去看了，到六楼就是三户，房小，在学校大门里，起码有个洗衣服做饭的地方。

那行，买两套钱不够，那给你先买。

要买一块买，先买也得买你那套大的，钱我有些，你再添些就不差多少了。

那行。

白雪进来了，慢慢跑到老冯脚边闻了闻，摇晃着尾巴走开了，没理冯春荣。申兰英进来看见她，有些奇怪：都这时候了，吃了没有？

吃了，妈你这精力真行啊，一逛一天。

哎，就这还忙忙地。说着她进了厨房，白雪跟着也进去了，老冯照例给她带了饭。冯春荣看着厨房里的灯光，听见白雪的食盆在地上摩擦出的声响。父亲看着她，明显是觉得她该走了。屋里灯光昏暗，那些家什看着更旧，错觉上摇摇欲坠。冯春荣不懂得，父母这是为什么。她还没有问父亲这问题的勇气，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好学生，如今是好老师，谁见了老冯都夸。进了学校大门，往宿舍去，看着自己办公室里灯还亮着，知道宋老师还在。看着冯春荣进来，宋振锋并不奇怪——宿舍到办公室，连一分钟的路都不到。他只是点点头，拿着一本闲书看着。

宋老师还不回？

哦，一会就走，你咋？

刚从家回来，看你在我就上来了。

哦，冯老师有啥事还是？

没有，就是跟你谝……呵呵，搁前些年还不敢说是“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