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父亲那种平静和蔼,姐弟俩有种说不出来的陌生,不习惯。父亲是个囊人,他们从小没有家里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实惠的指望。但和自己的浑浑噩噩没什么关系,毕竟厂里的子弟就是以后厂里的人,没有人怀疑这种循环。本分的老何用了一辈子才明白自己这种人争抢什么是没必要的,比如儿子进厂这事稍微使使劲就好,是个教训,姐弟俩也明白,但总不能跟父亲推心置腹的表示理解吧?这话怎么开口?是老何难为自己,那种对自己的抱怨一直揣在怀里,每一步都扽得他更卑微,更失落。直到退休,尘埃落定,好不好的还能怎样。好在儿女各自生活正常,自己也就踏实。瞬间将这稳定击碎的是老何自己和董建春,那是一个人被击倒前试图抓住空气的挣扎。他豁出去的时候是那个一辈子快结束的曩人,立时成了字正腔圆的老混蛋,对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是惊吓,包括家人。老何没有必胜的把握,横下一条心时甚至只是继续等待,等事情自然果熟蒂落。他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孩子,顺着自己的心意寻找某些曾经想指望而非仅仅等待的行为方式,并怀疑着自己这辈子是不是一直都在错误的沉默中忽然消失。
那有些恶作剧的感觉让他放松,显得更老迈而无所顾忌,无论是谁,老何都不紧张。他就是不要脸,要钱。
事情刚结束,又闹出这么一出,老何有些没兴趣继续参与下去了。儿女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他只能跟他们商量,那个总是憋着心事的老起重工退休了,现在只是垂垂老矣的父亲,凭什么再颐指气使,或把脸色摆在家里如乌云一般。知道这个的时候,老何觉得自己才开始像正常的父亲那样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而人可能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恰如其分的为时已晚。正此时,他觉得来得来不及都没什么关系的了,人情长短的形式毫无意义。
真没啥,没啥。董新垣摸着自己头上的口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本能的客气着,心里的埋怨成了尴尬。他媳妇看何家父子进门,勉强打了招呼就出去了,那种不满显而易见。老董也没说啥,就是手不知道放到哪儿合适。
唉,你看你看,把你撂雨地里,这事弄得太不美咧。
怪我,也怪小军,把老大伤了,今儿就是叫他好好认个错。老何看了一眼何小军。
哥,对不起,就是我人不行,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小军很恭敬的给董新垣鞠躬的时候,董家父子慌张的扑上去:不敢不敢,啥嘛这是。
信封放在桌上,何小军仍然站着,董家父子有些懵了。老何看着院子里正在择菜的老太太,不知说给谁说:都不容易么,我也不容易,谁能把世事说清楚么。
罢园时的菜没了整齐,就只有自家吃。听起来很好,可架不住顿顿不重复。差不多每年这时,董家会吃几天包子,拔秧的辣椒最辣,蔫了的茄子已经没了卖相。做馅的时候撒上盐、花椒面,还有自家晒的面酱。董家还用灶火,一笼四层,能蒸五十多个。今天大约就是这饭了,老何想起董建春曾经拿回去吃,何小萍当稀罕物拿回娘家。老何被辣得直冒汗,也没说什么,何小萍以为是不爱吃,就没再拿回去过。一物一时,现在就是曾经的那时,老何想再被辣那么一下,蘸上辣子蒜水,会更辣。
开玩笑呢吧,小军,你嫑拦么。
哥,你就听我爸说吧,真是就没想吃饭,看是这包子,想起我姐夫了。
多少弄些酒菜儿么,这烂烂饭,咋招待么。
真没事,你客气的啊。何小军拉着董新垣,就是不让他出门。老董见状只得尴尬的笑着,自觉有些没规矩,可拗不过老何。他还是惦记桌上那个信封,里面肯定是钱,但也格外厚啊,由不得人想知道是多少,搁在桌上弄得人集中不了精神。对原材料错位的运用中,老太太做的格外规整,不似平常塌不塌也不影响吃的窝囊样儿,会不是软就是硬,今天只好好蒸了一屉,辣子蒜水的味道让老何口舌生津。塬丘人讲究起来的包子是树叶型的,叫“角角儿”,一家跟一家比起来手艺区别很大。一般菜农家的饭都很像,只那么几样,做到老太太这个岁数,信手拈来已是自如的精准,讲究起来更是了得。老何拿起一个才想到没洗手。不洗就不洗了,他立即被辣得冒汗,那滋味的淳厚又让人欲罢不能。
我可能是第二回吃这茄子辣子包子。老何拿起第二个了:这么好的馅,建春拿回去我没说,是怕一说就又麻烦亲家咧。
嗨嗨,看你说的,这就是最……确实最贱的吃食了,这会儿这两样菜给谁都没人要,舍不得撂,我这街上这几年人就直接撂垃圾里。
那天走的时候,摩托后座上的老何提了个家织土布的包袱,温热的贴着他的腿。那是重新蒸得的包子,说是有一半肉馅。不知道为什么,离开董家的时候,老何觉得自己和这家人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那家人是圆全的,还是老两口佝偻着背,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一身地里的味道,墙垣陈旧,门户穷酸……那是那一年他第一次来,是倨傲的大厂起重工,由衷的理直气壮。也才没几年呀就过去了?怎么那些又历历在目。董建春久久站在门口,他知道他在看着他离去,目送并沉吟着。
路上,老何有些难过,看着身边从来不去关照的景致,垣丘的一切在水泥灰中透着鲜亮。人们疲劳在那些看似无聊的日常里,无能而厌倦,领会继续重复的命运里,事实上等待着某种明确的告别。他觉得自己意识里的世界正在凝结成玻璃一样透明而恒定的空间,往哪里去都包裹在不需要呼吸的异域中。那是哪里呢?他看看手里蓝白条纹的包袱,包子凉了。
唉,咋就说不清了么。董新垣挠着头,支书看着他,有些事不关己的无所谓。那个信封里有足足两万块钱,就为缝了几针值回这么多钱,父子俩反复想着何家父子来去的环节,没有答案。忐忑影响了本来觉得理所当然的董爱菊:这打发谁呢么,欺负人成这了,还说老汉老实,不知道过去多能折腾。
算了,不知道咋,我觉得建春他丈人哪儿不对劲。
我也觉得。母亲忽然开腔:没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