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人里,除了这条街以外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光声音就能叫出来多少号人来。马上有两个打伞的过来给雨地里的支书撑上:伯,怕是个人么!
云不欺世,多大的雨要下,人们在安全时不介意。滂沱之势积蓄到了应有的节点,雷电一个个瞬间把垣丘现在夜空下,为大雨领路。被炸醒的那一刻,支书先是看见老何那苍老消瘦的脸。可能是恍惚了,觉得老何身上往上冒气。
此刻屋顶日光灯管的惨白显得墙壁苍冷,那是此景此景应有的确切。支书觉得动一动就晕眩,扶着墙闭上眼睛说:赶紧,建春他丈人毕了。
没有没有,你安安儿地,安安儿地,没事没事。老董慌乱的回着话,颓然坐在一边的床上,看着扶着支书的董爱菊,对扶着他的老大说:啥锤子事么,把人能吓死。
那会儿,好几个姓董的人正往东,雨地里会不时拦着大厂过来的摩托喊:师傅!你是何小军不是?!
那年起,垣丘肯定有人逢大雨就会想到董建春。这是他丧命的那场雨之后,更大的一场雨,奇异的是接近入秋的时候,盆地里所容纳的这场雨先又短又烈,接着绵长得拖沓出秋意,阵势的复杂前所未有。经过好事者的加工,传说那天倒在街边的老何作为董建春的丈人,并没有死,是老天爷眷顾,不一一绝了这家人。何小军见到自己昏迷中的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让想劝阻的人也词穷了。他觉得好好的人,从自己女婿——虽然死了——家回去就倒在路边,任雷击雨淋。他的爆发不属于日常那种淡漠,得理不让人的——如父亲之前——撒开了。人们看见他揪住身边的人就捶,董新垣抱着头窝下去不敢还手,惊惧的菜农以及子弟想上前劝解,他们的支书却被自己的亲家扶着自己上前。
给给给,小何,你把我也抡几下。
蹲在地上的董新垣一声不吭,显然哪里出血,滴在地上。本非强悍的何小军瞬间泄了混不吝,显出窝囊来蹲在地上呜咽,倒是董新垣迷瞪了似的给他回话:兄弟,这怪谁么,连一两都没喝下。
自己男人的谦卑,是董爱菊眼里正缺的火种。她一声嘶吼被人拖住,指着何小军:我日你妈你打人呢!你狗日的没良心!你亏你先……
那一巴掌把话止住,她看着父亲满是惊讶。支书从来没打过她,从小到大,心尖尖疼还来不及。这一下清脆,镇得几十人都不知所措楞在原地。老董上前迟疑着还是戳了支书一下:干啥呢你!娃咋了你打娃呢!
乱的时候很短,老何被忘记了。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晕得也就跟出董家门时微微的酒意一样,右肩膀有些疼,别的没啥。听着似乎遥远而缓慢的嘈杂,想坐起来,一撑才觉得乏力,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赶忙过来扶他:老先生你慢些。
旁边两张床上都有病人,大半夜这一闹,家属一边埋怨着一边安慰着自家人。那大夫头发乱蓬蓬的一脸厌嫌,本来没事,这老汉引来这一群人,完全不挑时候的折腾。他在门边上看着外面的热闹,听到了老何的呻吟,连忙关上门过去:躺,躺下,嫑动,动肯定疼。
大夫,我没事。老何躺下去,看着大夫睡眠不足的脸,觉得他的声音微弱而陌生。
没事?老先生,你事大咧我跟你说……
我知道,嫑吭声,都是自家人误会咧。
不是不是,唉,是你身体,没感觉?
有么,肋子跟这肩膀疼得啊。
我说里头……说着,大夫伸手要按老何的腹腔,不过被拒绝了:才说查呀,家里……
啥事有身体要紧?我给你说,赶紧啊。
旁边的护士凑近大夫说了几句,他才扶了扶眼睛恍然大悟:哦,你是何叔啊,唉,你看这事,是不是累昏倒了?
添麻烦了哦。
客气啥么,唉,日他先人把人能吓死,我哥那天跟你建春一个班。
也就那一阵子,医院里乱了自然有人管。护士出去让都回去,说老人吊完这一瓶就没事了,要睡觉。董新垣被老婆拉着去包扎,边走边劝止老婆骂何小军。支书铁青着脸走时,绝大部分人都跟着回去了。大家都一身的水,跟着支书裹乱就那么湿乎乎的,身上都冒蒸汽了。何小军泄气的坐在长椅上,老董迟疑着还是过去:小伙儿,你真有些……唉。
何小军的头垂向地面,不知是那劲儿没过去还是觉得跟老董理论不了。他本不是猛人,不过有些超常的借题发挥。这段时间以来,他意识到了这闲话的能量,有的听了能把人气死。关系好的见了跟他说都不避讳,应该换个摩托;关系一般的远远的就笑着,那诡异显然是调侃;也有无意间听的,说何小萍现在可是厂里一宝,虽然个子不高,长得可以,还有钱,娃多亏还小……也许是他的错觉,最近很多人看见他的那种刻意,一定不怀好意。不过现在姐是那样子,他不能去问去抱怨,父亲就更不用说了,只有跟媳妇嘟囔几句,马上又是一场官司。
我家这一屋工人,这谁见了都想铺排一下,都啥怂人么。
再嫑管,咱又不是厂里的,把生意弄好就行,就是你姐这下可能就常在这儿,有个磕绊的,再带个娃,要不咱搬我家去咋样?
快不敢,你是嫌事少,结婚前我爸咋都不同意住那边去,为啥你不知道啊。
咱那生意在城里,天天来回跑,看这烂房子吧,夏天还返潮,都说了不是招女婿还要咋呢么,就爱受罪,自作自受。
如果那时何小军想要求欢的话,媳妇会很不客气的拒绝,让他沮丧得又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气哼哼的很久难以入睡。几年的待业,等着老何提前退了自己接班进厂,家里谁都能以替他操心的名义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连董建春也不知是真的假的,让他跟着去种花,父亲还觉得暂时一边干一边等。坏事不一定全坏,帮着姐夫去商业局送花,路上遇上身边这人。朱红英以为他是董建春雇的,交代自己店开业要买些花。董建春见那女的那种冷,让他很诧异,但朱红英好像不介意。没有死去的姐夫,可能也没自己这个卖衣服的老婆。“女大三、抱金砖”,这“姐”是勤快人,就是跟老人弄不到一块儿。可人家“抱金砖”嫁来的,为何家的所谓名声放着大院子不住非要在这破平房里,迟早不是个事。他大舅子不跟老人住,说还是分开矛盾少,楼上暖气好。婚礼上见了董建春,明明同学过,只点点头,生人似的。
他无意间问过这兄妹俩为什么董建春现在看着这么怂,可能还是朱小军说得对:还是自卑。
不就是菜农么,整街种菜的,这不胡扯么。朱红英说的更是云里雾里:问你姐去,问董建春心里想谁呢?
真的?那还行啊?
这就是自己把自己想到沟里去了,嫑跟谁说啊,咱这说笑呢,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