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晃荡,董新垣想扶,老何抬手一拒:没事,咋说这也是董实家么。
支书抽着烟没吭声,还没从那话里缓过来,机械地站起来,没忘了笑:老哥,说啥呢么。
话都说到这儿了,显然老何已经把话顶到头了,走就走吧。几个人送老何的时候,董爱菊没出来。到院外的街道上,何小军没在,支书让老大进去推摩托送,老何一摆手,语气里的愤懑应和着夜幕上的雷电:我缓缓走着,心里烦。
看着他往远去,三个人没说话,刚想进院,老何又扭身回来,近前对老董说:有啥说啥,董实的房,你要给留呢。
看着抹眼泪的董爱菊,支书没言声,坐下看着董家父子。他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绕不过这个弯子,一脸等着他排解的疑惑。他有些搓火,老何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闹下去就撕破脸。要按自己看,老何要房是往前拱了一步,道理上确实没错,但不会真要,不过他是绝不会把钱拿出来的。支书有些疲劳,自斟自饮:新垣,也这么大人了,都说到这儿了,你啥态度么?
这话更像是给自己解嘲,顺便解脱几个人的窘迫。刚才老何的话咋听起来肯定谁都会说有道理,而谁疼谁知道,一天两天的,跟以后的那些年没法比。董爱菊是惦记那些钱,也不能说是自私。她最理智,最直接,知道那钱对家里意味着什么。坐在这儿想,那钱是想不来的。董新垣一时没话,碍着老人在,也不好上去安慰媳妇,只好敷衍:爸,就都听你的,就我,跟老汉辨不清么。
就是,亲家,咱这成天下地呢,经见就没这一项么。老董紧忙跟着说,惶恐地看着支书。最有势力的人此时心里也有些萎,一时被老何那套话噎住了。他沉吟着,有些为难。几个人坐着无聊,支书起身前又干了一杯酒,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走。
都为自己想,能说有啥错么,只不过咱这是道理,人家那儿也是,都说这老汉曩着呢,人啊,看遇上啥事了,也可能是退了,就能豁出去啥都不管了,这钱给地确实多,要是十几万,都没必要,咱再想一下,缓缓说,说崩咧就没办法搭话了,咋说是一家人,还要好好想呢,说这屋里有你孙子的房,要真把咱姓里那几个长辈拢住一说,按他几个那思想,这娃可姓董啊,你说是不是这道理。支书意味深长的看着墙上乱七八糟的张贴,其中有一张“五好家庭”的奖状。
给你说啥呢么,刚我听他那一说,马上就出汗了。老董擦了自己还在出汗的脑门,他被自己的理解刺激着,将烟袋拍在桌子上,声音不小:咱跟人家说钱呢,这说起来麻缠,老何说房这事,更麻缠,咱那几个爷天天还寻钱给先人盖庙呢,这事到他几个面前,能想得来是啥意见。
哼哼,一说这庙比咱这事麻烦地多,又不是多少代在这儿有个庙,咱董姓是迁来的,给给那几个爷咋都说不通,光叫我寻城关镇领导呢。
爸,那你说他真能要房?董爱菊有些慌乱的看着支书,被更迫切的危机惊吓了。
要不要的,看老何意思了,按说……
爸,你咋能向着他们说话呢么。董爱菊忿忿地把头别向一边。
哎,听爸说么。董新垣瞪了媳妇一眼,俩人焦虑到一块儿去了。
这道理你自己好好一想就清楚了,要不要真就看人家意思了,咱这现在叫董家村,你都知道过去叫董家大队,城扩了以后咱还是种菜,按说你弟兄俩正常成家得有新庄基,不过没这地皮了,弟兄们都得在一院子里看咋分,建春是进厂了,可你这院子……你看建春他丈人想地对不对。
唉,可不是么。
这事没人想,我任上没人想新庄基的事,围着咱董家门里已经套了几层街,给往哪儿划?尽是弟兄们为房地事说不到一块嚷仗,要说这我还就觉得你弟兄俩好,没为这事说道过,不过那是因为老二就是这品性啊,唉,娃可惜了。想起那会儿在街上卖花,好把式,一点不卑。
支书似乎有些酒意,说起道理来,他自认为可以站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讲清楚。姓董的这一门,不能是姓别的什么人来这街上招呼,那不可能。而他,这个叫董启祥的老汉在年轻时就被几个长辈看好,长大了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他从不会当支书到当得有模有样,实际上更多是类似元老院的护持,党员多得是,能领着这一千多号姓董的,还得按门里的规矩来,要不人就零散了。没落的秩序没什么不好,至少上通下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逾越应有的规矩。所以支书说话会围绕着自己的身份来展开,哪怕家里人听起来有些心惊肉跳: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咱心里有数,才看咋弄呀,糊里糊涂的,憋屈。
你爸说地对着呢,咱该咋就咋,看咋弄呢么,今黑弄不清楚了。
爸,我就是心里憋屈,外人都觉得咱发财了,说拿了一百万。
再嫑听人放屁,一百万,要我说,三十万顶天了。支书摇着头,很为自己门人的见识惭愧。董新垣过来斟上酒,把烟给支书敬上去:咋也得有五十万吧,老何把事里这帐结的那么大方。
一码归一码么。
外面的雨已经落下来,不似骤然倾盆,风很大,那凉气倒是怡人。院门拍击的声音,应该是一次比一次用力董新垣才听到。他跳着脚跑到门户上,习惯先问:谁?
哥,我小军。
小军,哦哦。他赶紧开开门,见何小军穿着雨披在门前立着,身后那摩托灯还亮着:你跑哪儿去了,叔……你爸都回去有一会儿了。
唵?我就是送了个东西回家,没多会儿看快下了就慢慢过来,这怪了,路上没见我爸么。说着,何小军转身往雨地里走:那我走了,估计在路上呢。
谁?
何小军,这怂刚跑回去了,这会儿来接他爸。
走了可有一阵子了,这雨不大么。
不管,唉,有钱人了么,叫人家走去,咱熬煎咱的吧。支书酒量好,几个菜也配得恰当,他接着喝,董新垣再陪几杯,一瓶也就差不多见底儿。他站起来时稍有些上脸,跟女儿说:我看就你想不通,咱本分人,啥事该咋就咋,能行的事我肯定想呢么,不敢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街道上没啥人,两边间隔不远的巷子里灯光敛着潮湿与黑暗,此季算不正常的细雨拉着丝斜坠,配不上夜空浓密的云那架势。自觉颓败的支书刚才是拿酒遮脸,意料之外,可也算个结果。有什么办法呢,有力气没道理的,管不了了。酒意适宜,细雨恰当,走起来并不恼怒。自家的领地里,这些年来的威望,他全凭勤恳。有啥可图的?屋里剩老两口,割一斤肉得吃好几天。董爱菊嫁出去以后,他没啥可记挂的了,而且在公家说是不种菜了,就剩给门里执事。老伴一个人也弄不了地,干脆包出去,俩人算真正垣丘城里人了,还不敢不买菜吃,谁给都不敢要,怕落下话把儿。他觉得自己老了,没什么更长远的打算,也不能给大家设想出更多可能,想不干一时怕不行,从内心里还想重新种自己的地,可说出来不会有人信。行人过往,或者有些没主儿的狗从路边蹿过去,他都小心翼翼的。老了,咋也不敢跌跤。
一下雨,石面老街是那么滑,眼看着像前朝的某个夜晚。尽管身侧的一切闭着眼睛都熟悉,而他走得慢,左拐前的一个巷子口黑乎乎的什么刚好在两侧灯光的死角,正是在自己的地盘,多了什么东西有本能的警觉。
支书近前看,吓了一大跳。这人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任雨水浇着身体,倒卧得死了一样。他先是惊觉出了人命,看看四下,不管是谁: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