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嫑说了,听我的你嫑管!老何猛然神经质的火儿了,然后自顾自的朝厂房那边去了,撂下老董愣在那里。他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到老董跟前:我给你说,谁能把咱当个啥?那你孙子那么小,咋办?你现在回,把支书叫来,就说着急得很,赶紧。
董建春已经放进棺材,没有主人家在场,谁也不会钉上。怎么说垣丘也是有一千多年规矩的地方,人死了,下葬前才会钉上,还有仪式要讲究。而且董实那么小,也没听说让媳妇给男人钉。老何去了开始指挥吊车,人们以为事情会正常进行下去,棺材这就是往车上吊了,可他指挥的方向却是刚才刨出董建春的位置。棺材悬在空中,一时不知道落那儿。老何看着没人听他的,拿起一块碎混凝土,照着吊车就扔过来,当的一声车身上就一个坑,他还弯下腰去拣,吊车司机赶紧放下吊索,按照他说的位置落下了棺材。老何还拢了些碎块儿,不但让棺材头北脚南,还支得很稳当。吊车司机下来就冲过去:老何你他妈啥时候成这样个人啊!跟车有鸡巴啥关系?
又不是你家车!我爱砸!我还不知道搁哪儿?去,瓜怂!
跟你说不清,这怂人……
滚你妈!你算老几!闻言司机怒了,要冲上去拾掇老何,不过老汉随便拿起一块什么就撇过来了,不知是故意没打中还是失手,力气绝对是真的。这就没人劝老何了,几个人拉着司机:你也是,人命,你管的呢……
捋了捋花白的乱发,老何垂着胳膊喘着粗气,手里拿着一块混凝土不撒手。他看了看吊车司机,大家都认识,觉得怎么老何不一样了,看架势豁的出去。那司机指了指老何,虚张声势的自以为挽回些面子,扭身走了。老何坐在棺材旁边的废墟堆上,头顶着明晃晃没遮拦的太阳,擦擦汗,点上烟,慢慢平复下来。无法继续施工,倒开始有了新的秩序,老何身形瘦削的执拗在那里,是众人陌生的不怒自威。大家从开始的不屑,到这会儿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纷纷罢手,知道有热闹了。
个把时辰,支书和老董还有董新垣两口子来了,看到基本停下来的工地,他们先有些不敢过来。那么多戴着安全帽的人窝在阴影里,老何孤单的坐在地上抽烟,和朱红油漆的棺材一起组合得非常突兀,反射的似是寒光一般。底下这情况,用吊车的活儿是干不成了,等于工程事实上已经停了。支书有些犹豫,还是顶着太阳走过去,这场面看起来有些太大,比陪着县长看菜地还要隆重,可也比那时有风险。那是他亲家的亲家,不上又不行。
老何,你咋坐这儿呢?咋?
来了哦,建春是你董家人吧?
这活说的,你说,啥事吧。支书不耐烦的看着他,有些讨厌拿话激人的把戏。
搭灵棚,就搭这儿,我出钱,开始,上人!
这,这不行吧,大厂里?这犯法呢,赶紧算了,有啥事咱说啥事,这我可不敢弄。
好,那你走,我还不信没有你这事就弄不了。
支书一时被怼得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还是迟疑着,蹲下掏出烟来递过去:你好好说,到底要咋?建春也是我侄呢,咱不能把娃身后再弄窝囊了么。
都不说人话,没人管?好么,你往棺材里看一下,人都成啥了,给几个钱就把事了了?没王法了,厂房咋塌的?把人当傻子了。老何坐在那儿声音低沉,激动起来,用手碾碎了烟,拍在混凝土碎块儿上。支书是个精明人,这话的意思马上就领会了,他凑的更近,跟老董说了些什么。俩人声很小,指指点点,然后他起身带着自己的女儿走了。老董想追上去,走了几步,又站在原地,一跺脚,往老何这边来了。就这样,这父子俩和老何坐在了棺材两侧,谁也不说话。远远地,老何看着厂长在远处往这边看,并不过来,原地踱步作势,对着周围几个人训训磕磕的,用手对着烟囱一点再点的,一会儿便忿忿地走了。
三个人那么晒着,只老何连汗都不擦。何小军送来了水和馍,他们该吃吃该喝喝,越坐太阳就越往西,看着越坐越不着急。风渐渐吹散了湿气,太阳落到几十米高的烟囱后面。三个人在阴影里的灰尘中,喝水,抽烟,吐痰,就是不说话。董建春躺在自己的棺材里,除了把他放进去的人,身边的亲人谁也没有试图掀开盖儿看看他。
近在咫尺,他们不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了,是自己的鬼。隔着一层木头他们看不见,都感觉自己似乎待在无可奈何的屈枉之中。董建春觉得自己当下这个样子,没办法回去,而那种迷茫因为这个认知变得毫不急切;老何想着里面的女婿,想着何小萍和她的娃,想着自己的如今,就再咬咬牙,——他不能责怪自己;董新垣被烤了一天,有些怨气,又惊觉要不是那天自己坚决不进大厂,今天自己是不是就在棺材里,蹲在一旁的是兄弟。
老董什么也没想,不敢想棺材里是自家的小子。那个据说谁都怕的娃,他没有打骂过,也没教导过,只是他从小就爱跟着自己,从耍尿泥到自己撒种施肥,不爱说话,所以有命的藤架枝蔓上,长着他的乐趣。一街姓董的人,谁又这样的本分,满棚里的花草果实,没了他,可有个逑意思。他不怕他已经血肉模糊,哪怕会有与菜地里夏天的那股味儿不一样的气息。老董没了魂魄,此时悲欢离合都是一回事了,而且任由他人摆布。长久的悲伤让人迟钝,烟锅烫了手也痴傻着还捏着。
天刚擦黑,支书就带人把灵棚搭好了,连黑框的照片都带过来了,那上面的董建春比现在小得多,那时他不会立大棚不会养鱼种花。黑色幔帐下面,又有一层纸扎的楼台,灵桌上的烛火摇曳,香烟缭绕,董建春不由得茫然迷离。这摆给自己的场面,比做梦还假,比活着时更真。照片上的人是自己,只有他和自己的存在是恒定的。
街上红白喜事里上场的那班乐人开始奏响——垣丘把他们的手艺叫“鬼子”——《哭七关》,到《月牙五更》,《王祥卧冰》完了又是延安时期才发明的哀乐,一段一段的按规矩圆全了要到后半夜。很多人在一旁的黑暗里看着,叹叹气或者撇撇嘴就走了。大厂里的这一奇景,是这个夏天意外的重型热闹。一个棺材镇着一块地面,全部机器悄无声息,董建春是此时的图腾,能定暂且的运势。还有个别人,许是与他相交,怯懦的过来问谁收礼,就往外掏钱。老董第一次知道,原来老二不是跟谁都不来往。一会儿,从黑暗中又开进来辆工具车,放下桌凳,接上电灯,在灵棚前铺上毯子,卸下几个油桶做成的灶,生火做饭……老何看着这情景,绷了一天,这会儿松劲儿反倒是有些站不起来了。他在灯光下看不透不远处的黑暗,干脆躺在毡子上,看满天的星星迷乱,睡不着,自己都不习惯厂里前所未有的安静。老董坐在旁边继续沉默着,也望着天上。今晚是阴历十几了吧,月亮又开始圆起来了。晚风过来,迷得眼泪流了一脸。
董建春零散在父亲和岳丈的身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无所谓。他没有了季节与风的袭扰,对什么给予的感受都不去在意并安之若素。活人是理解不了死人的,现在是人们以死亡论理,或者议价。
亲家,你要不回吧,还有咱娃跟他妈呢。
不了,我给娃守一夜吧,亏先人呢,把咱给亏成这咧。
何小萍知道那里立了灵棚,登时觉得吃了苍蝇一样。妈就是再说她也不去。人都不在了,还是要闹什么,横事当头,自己的父亲真干得出来,就不想这以后还上不上班,活不活人。她觉得丢人,抱着睡着的孩子,流出来的眼泪更多的是为自己。怎么就成了寡妇,一场雨,就只让董建春赶上了。她怎么也想不通今后的叵测里,到底还有怎样的未知。那种灰心是毫不掩饰的沮丧,伤心更多的是别人看到的表相。父亲从来都不是能折腾的人,这么干根本不是他这大半辈子的做派。
停顿的工厂里,最大的响动来自这灵棚,相当正规庄严。领导们觉得这太离谱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严厉批评保卫科长,不过他们到现场一看,就有些泄气。董家门里的人没有全来,但肯定是有组织的出了相当数量的代表,在废墟杂沓之间吃喝打牌,毫无顾忌。不就是砸金花么,在这儿可没人抓赌。乐人们定时定点的奏着,眼看一天就又过去了。
那时大约可以想到,有几十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着急。先都不说话,没人有——更多是不愿意——更好的主意。厂子是国家的不是个人的,就看谁官儿大了,谁能扛或者谁该扛,都有人乐于袖手旁观,以静制动被认为是此情此景里的修养。厂长黑着脸,一根接一根抽烟。他明白每个昼夜的停顿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人人都在看着他将怎么办,谁希望这事儿继续乱他也清楚。良久,什么也没说,他让其余人都回去,留下管安全、财务的几个人和倦怠的车间主任贾伟华。
你几个,等我一会儿,小贾你坐下。等那几个人都出去了以后,厂长踱着步,望着让他感到焦虑的窗外,此时云彩追着月亮,又是少见明媚:贾主任,你觉得这事现在该怎么办?
贾伟华没觉得意外。知道这句话迟早得问到他。自厂房塌了到现在,他就没回过家,指挥不动现场,那就在一旁看着,走了马上就是自己罪过。也有人等着看他现眼。他等着,等到把董建春抬出来。回身不敢看,说是一点都认不出的那种模糊,先前假设的惊悚,好歹抑制住生理上的恶心。这曾经是个活着的人,妻小高堂齐全。他,没有选择,或者被选中。小伙子从来都是倒班,而且可能是唯一一个要求上倒班的,不是为那几十块钱补助。他似乎从来都不主动说话,长什么样子,直到看见遗像摆在灵堂,贾伟华才从懵然中想起来,接着就想起董建春来报到,木讷的不知道叫“贾主任”,叫“贾师”。他结婚、娃满月贾伟华都参加了,作为领导应该去,作为大厂子弟,贾伟华跟何小萍的关系大家也都清楚。这也是他尴尬的地方。熟悉里的况味,不去不行,去了自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