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这么死了,要说毫无征兆,他觉得不是,可这雷左右就得他顶。贾伟华这几天也想明白了,最多是去值班室继续看磨机——像死去的董建春一样成为普通的倒班工人,谁让现在自己赶上是车间主任呢。他所知晓的董建春,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可以想象为捶扁了的肉饼,被撕碎的肌骨。背过身那一秒钟的惧怕,贾伟华替这小伙儿有了怨气,可怜一条性命如此轻薄。该怪的人太多了,说起来他不服不忿。当然,贾伟华错误的理解了公道的概念,而且是从错理会人那里开始的。他自以为的公道,事实上是更多人的忌惮,那么倒是对不对,该不该,有时左右都想不清楚。
我没有啥意见,一定有啥说啥,都听领导……
问你呢,不要在这儿打岔,作为车间主任,自己啥职责还用我说。
那,还是尽快恢复厂房,复产最要紧,全厂人都着急。
那灵棚都搭起来了,能行?
不行,磨机安装,没顶棚没办法干,这雨说来就来。
说个办法,抓紧。
那我直说?
直说。
赔些钱,那厂房,我都说了多少……
还有没有原则了,立场在哪里?厂长激动的连续拍着桌子,贾伟华看着这个挺着肚子的老汉。这也是同学他爸,小时候还摸过他的头,这会儿说这话跟不认识似的。
那,厂里看吧,该咋办咋办,反正市里安监局现在还在现场,指戳我多少回了。
行了你走吧,谁再问你,先汇报上来再说。
贾伟华出去的时候那几个人就在门外站着,一定是一个字不落听到了。空荡荡的走廊里灯光惨白,他出楼门坐在台阶上点了根烟,咂摸那几句话的分量,自己该有些思想准备了。走在日常熟悉的马路上,声息皆无的安静让他疲倦。自打进厂以来,这还前所未有。空气里没有了硅酸盐烧灼的已经亲切的刺鼻感,他反倒打了几个喷嚏。
据说唐朝的时候这里是个湖,山上下来的水不断流,直到某个朝代干涸,再就是立起这么大个厂。小时候他每周带着弟弟去厂里洗一次澡,在那么多屌毛多长的裸体之间的氤氲里洗涮,贾伟亮个憨包还在池子里潜水。澡堂子里的瓷砖崩坏,不小心会划伤脚。慢慢的,自己也屌毛多长了。几十年人会老,房子也是,迟早要塌,他的声音微不足道,如果足够重要的话也许董建春就不会死。正因为老何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敢这么不管不顾的闹,打心里贾伟华觉得该闹。这不公平,从哪里论董建春都一点错也没有。贾伟华想起自己当年从变压器上被电下来,又是慰问又是荣誉,居然没死还换了些实惠,从工人到工段长,再当上这主任。那董建春死了该怎么算?活生生一个人都没了,还开会开会开会,钱又不是谁家的,钱买不回来一条毫无预计去死的性命。不过也是,厂子不是谁家的,是那一伙人的,谁操心都显得夹生,让他们挠头去吧。他本能的不觉得他们想到董建春的无辜,趋利避害在某些时候也是一种力量,阴鸷成阴险的模棱两可。
贾伟华从黑暗里走近灵棚,老何没看清楚就没理会他。到近前,贾伟华给上了一炷香,鞠了三个躬,然后撂下五十块钱礼,准备转身就走,老何方才搭言:是小贾不?
哦,叔,没敢扰你。
来,我有几句话,方便不?老何逆着光看贾伟华,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贾伟华本来就没想说什么,他也不会安慰人,觉得人都死了,那套虚词说不说的没意思。不过老汉这么说,也只有近前。他知道不远的黑暗处,有人看着他,像记账一样给记下来。躲不掉。
叔,已经是这样了,注意身体。
我好着呢,你是主任了,咱这么些年了,叔多说一句,心要放正。
我知道。
你清楚我是啥人,要是不清楚问你爸去,这是你地盘,可这也是厂里的。
看你说的,我知道。
我怕你这回也干不成了,我闹不闹也是这了,叔不是对你。
唉,不提了,这主任算个啥么。
我咋想的你肯定明白,咱不说了。
嗯,叔,我走了。
老何看着贾伟华又没入黑暗中,回身看着董建春的照片,摇摇头。老董在旁边都听见了,没言声,过来递给老何一根烟:亲家,都是这了,你说咱咋啥时候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