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时董建春不带《小灵通漫游未来》,会摩挲一下,合好放在抽屉里。这么些年了,那书除了有些磨边儿,封面的颜色也褪了。他进屋先脱了个光膀子,点了根烟,看着窗外的光景,觉得刚才该嘱咐嫂子把那几盆君子兰搬回去。要是他不说,那两口子是不管这些的。什么人什么命,老大只知道卖力而不得其法,就这份死性娶来了媳妇。支书谁也没看上,就爱董新垣的老实,把女儿许给了他。董爱菊贵为村领导的千金,嫁到谁家都是一宝,这一点从老董家的面貌就可见一斑。先人清朝置办的院子拆成了废墟,紧接着起了三层楼房,大院子里停了两辆摩托。董新垣觉得听老婆的就对了,安心种菜养花弄鱼,别的事情听安排。董爱菊是个能人,看不上大家都觉得能的不行的董建春,其真正的原因是当年她原以为会嫁给他,支书觉得要嫁也要嫁给老大:老二光有些主意,没定性。而且她一百个瞧不起何小萍,窝窝囊囊的娘家,自顾不暇的上班,至今连个摩托也买不起。
早上吃的是面,这会儿有点饿了,也没饭,再忍一会儿,四点班以前吃一顿。董建春拿出书,靠在床上开始看。他看不够,好多事情是真的可以实现吗?电视手表,会飞的汽车,人造器官……每次他都会往远了想一想,晚上往天上看,除了月亮以外,是不是别的星星上已经有了这些东西。是不是有个人这会儿也在看着地球,夜空也一闪一闪的都是星星,他觉得每天的都不一样。
远处雷声慢慢滚过来,轰然炸响,厉闪划过,惊醒了董建春。看看表,两点了,走吧,。今天跟往常的区别,是天上沤着大雨。
半路上有家饺子馆,一对东北夫妇开的,可说做的不错,有时单位聚餐,多会在这儿帮衬个买卖。人家是车间主任的亲戚。东北人饺子包得大,喜欢酸菜馅,这是垣丘人非常不习惯的。而董建春自从第一次吃就只吃这酸菜馅的,一直吃到那店里没了这个品种再换别的。到冬天酸菜就又积好了。他带何小萍吃过,她只吃了几个就又要了一份芹菜肉的。对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个味道的反常无法忍受。夏天没有酸菜,他也只能吃个芹菜肉的。外面的雨还是没下来,屋里闷热异常,他喝干了剩下的啤酒,赶紧往车间去。摩托跑着跑着周围就越发暗了下来,雷电密集,人们急匆匆的只能走哪儿是哪儿了。
不过刚淋了几秒,董建春就进了车间大门,轰鸣的球磨机声音遮蔽了外面的雷雨。从旁边的摩托看出,自己跟往常一样,还是第一个来换班的。他跟他们不一样,上班要好好歇着,下班好侍弄自家地去。值班室里的两个人冲他点点头,隔音墙降低了的那种低频噪声更容易让人犯困,大家都不爱在这儿说话,除了检查设备以外,其余时间坐在那里捱着打瞌睡。不让打牌干啥的,老抓,还罚款。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那里,看着对面褪色的操作规程和规章制度,像是看着一面空墙。董建春适应了一个月就能在这儿睡踏实,现在能瞬间在这持续噪音里睡着,这里反而让他觉得心里宽展。
值班室没有窗,白天黑夜都一样亮着日光灯,一年四季的每一天,正常时这里都一样。到十一点半后,不同岗位上零点班的人陆续来了,不知道外面的雨有多大,但看他们的雨披往下淌的水,说明了雨势。
第一次巡查时,六台设备中的四台都正常,那台备用磨机旁边,坏了的一台正在大修。巨大的金属构件被拆解后散落一地,秩序只有专业的人看得出来。两端的电机支撑平台突兀的对峙在空荡荡的三十多米之间,代之以满地的钢球。现在已经没人稀罕拿这焊哑铃了,偷出去卖铁,又有些太费劲。这场景不陌生,每次看见,董建春都觉得这机器像是人在动手术,这“六个人”每年都轮流被肢解缝合,继续无休止的运转,制造噪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那么大的声音里,另一个声音切进来,他的语言无法表达那种震撼,没有见过火箭升空,只觉一种咆哮的低沉,什么升起时,有什么同时坠落了。
那踟蹰是如此漫长,以至于原地不动的徘徊里,陌生和熟悉成为一体,他不能自拔,久久的,无法判断当下。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继续等待,再一次检查花朵是否已经授粉,池中的鱼孕育繁殖,能不能安顺的待捕。似乎是一段路上的清凉之后,云泥混沌,何小萍今天休息,和孩子已经睡熟,他们各自的梦在身体里铺陈开。他在黑暗中翻开《小灵通漫游未来》,认真的背诵每一页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从扉页开始,再一次,直到结束。
自己这是死了吧,死去以后的人没有时间概念,董建春需要长长的停顿,不断思量,好在这一切没有过程,阴阳两界的瞬间切换里,只有他留在钢筋水泥的废墟里,去哪里和在原地完全没有区别。四季消失在没有身体的世上,不遗憾也没期待。此界里的那个雨夜,河水暴涨,领导分别去可能危险的地方,拍照和指示,心有韬略,信步闲庭一般。夏天的劲风中,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雨。
大厂的烟囱冒出来的是水泥灰,加上水就是水泥,凝固,再落雨,再凝固。建筑不知不觉还在一点点长高,盖儿越来越沉,只很少的人为此心下不安。每年会有人去房顶一层层铲掉被迫长高着的那一层,不过只减缓了生长,还是在长。直到有一天——就是今天——不过是下了十年一遇的雷雨,酥脆的建筑下面站着准备去睡觉的董建春,时间和物质向着他垮得丝毫没有犹豫。一起掩埋的还有那些发出噪音的金属。那时人们的呼喊孱弱无力,雨还在下,闪电刺目,整个垣丘像是有了一个接一个瞬间的白昼。人们后来想起来,古早上就说,紫色的闪电是凶兆。
何小萍起来的时候觉得身边还是空的,知道可能因为雨大,董建春困在厂里,或者跑到大棚里干什么去了。他喜欢那里不完全是为了挣钱,就是喜欢,这一点老大两口子怎么都不明白。人干啥不都得图些实在的么?她今天是四点班,不回娘家那边去,等中午和儿子吃完再去,省得妈又背着那两口子嘟囔。管什么用呢,只能听得俩人都心烦。外面光线耀目,明显感觉到水汽蒸腾,一大早开始格外沤热。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儿子抱着一只肮脏的布狗还睡着,想干脆接着睡,起来直接吃午饭。还没躺下,门就被擂敲响了。确切讲是被不断擂着。满脸煞白的父亲和兄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何小萍懵了,一下坐在地上:昨天我走的时候妈还好好的。
说啥么,小军,把董实抱上,小萍,走,咱先回。老何一头的汗,看起来一定强忍着难受撑着:不要哭,啥事情还没搞清楚哭啥呢!
他训斥着女儿,用手搀起何小萍,沉稳而果断。老何没怎么过来过这儿,看屋子里的杂乱,心里那种暗淡得到了呼应。天上不再飘着灰,空气里满是雨后植物被浇灌和照耀后的陌生芬芳,强烈得又是另一种呛人劲儿。老何觉得自己哪里都不舒服,但是身体里有一股气顶着,才让自己不倒下去。
几个人不说话,孩子在地上爬,老何很想上去抽儿子一巴掌——烟呛得他迷了眼,或者那副家里死了人的表情。死了人,更不能那么丧气。不过这也是个有媳妇的人了,他忍了忍。老伴坐在那里,无助的看着何小萍,人还没找到,想着想着就觉得咋能找到呢。兄弟媳妇站在那儿看着孩子爬,满脸的不解,比何小军还丧气。何小萍默默的流眼泪,没有出声的力气,打心里为自己的苦而惶惑。事实上,她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寡妇了,谁再怎么说董建春不一定就在下面也就是安慰她。那种虚妄的指望没意义,会把活人继续煎熬。
怕这就是命吧,人某个时间去了该去的地点,消失,说是找死,不如说是注定。意外本来就是因果,而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当一次寡妇。来的那几个人说了什么她完全不想知道,所以都满脸晦气的看看她,然后扭头跟老何说些什么。何小萍觉得特别困,自顾自的到父母的房间,关上门想睡着,暂时离开此时的纷扰。这时她觉得在昨晚后半夜,已经不再电闪雷鸣时,自己疲惫不堪的梦见自己睡着了,就是自己一个人,连儿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觉得自己梦到了。
车间厂房的立柱还在,顶棚塌下来,没有掩埋边上的值班室,溅起的碎块狠狠抛向朝向磨机的巨大观察窗,没有击穿那双层玻璃,里面的人除了惊吓,毫发无损。他们往外跑的时候,还没忘了把没砸瘪的摩托推走,其中一个还试图把董建春的摩托回身也推出来,可锁着方向锁,吓得他赶忙回到大雨里。眼前好似轰炸过的场面就那么静止了,磨机没有声音以后,那种骇然足以把人钉在雷电下面动弹不得。他们觉得地震了,没有比撂天地更安全的了,直到有人来,消防车闪着灯,警车近前,身边密密匝匝站满了人,看着黑暗的废墟只唏嘘着茫然无措。
雨骤然就歇了,已东方微白,人们没有经验,面对如此陌生的厂房,还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这一天的垣丘没有烟尘,静悄悄的只有人们成堆的轻声交谈,像密林里等待猎人的鸟群,担心未来的衣食。董建春是三个字的一个名字,是谁,长什么样,人们并不了解。
厂里有领导,他们遇到这事,明白所面临的麻烦前所未有。能确定死了人时,问题更大的是磨机被掩埋,这就等于停产。巨大的机器系统不可或缺的一环停摆,紧接着联系的就是生产任务危机,随之而来的是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你别看谁都烦一身的灰点子,提起上班没精神,只要一个月不发奖金,那试试,怕就不止是抱怨的聒噪了。所以把磨机房恢复起来和刨出死者是一回事,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此后至少一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这一带都会是安静而没有粉尘的,何小萍没有去,老何天天去,还拉着老董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