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老何就知道得有个准备,不要觉得别人能把自家的事放在什么重要位置,该承受的得承受,该是自己的不指望唾手可得。女儿现在不是更可怜么,她是自己的亲骨肉。他让何小军骑摩托载着自己到董家的时候,听见里面亲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农村哭丧那种带着词儿的嚎,向四下神灵伸冤。这是一种思念,是委屈。儿子没了,白发人该怎么办,这几声该听的人会听见。老何走到老董面前的时候,老汉没有站起来,只是想扬一下手,也没扬起来,那是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回应。他坐在老董的旁边,把一根烟点着了,递过去。
发贵,都这样了,咱先不能塌火,没有用。老董听了以后没说话,继续看着院子里那几盆花发愣。一会儿,他对董新垣说:你俩还是去棚里吧。
种了一辈子菜,到了这个年纪,从为孩子们的光景到就为了种而已。现在,横祸之下,他的难过没处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哭不出来。院子里人来人往,都是姓董的街坊,不断的叹息声中,亲家支书过来了:唉,不慌,该咋就咋,有我呢。
若干年以后,人们对事件失去兴趣,能冷静的谈论,会总结当时的几种说法,虽然还是不知道哪个是真的,董建春到底是囫囵的尸首还是被砸成一块一块,大家没兴趣,但是横死肯定是晦气的。尤其认识他的人,他的亲人们,没有人说起。老何和老董可能看见了,也不可能提起。有人记得那天有一辆卡车拉着一具棺材要进厂门,保卫科的人有点犯难怎么登记,最后就登记了“进厂物品:棺材联系人:董建春”,谁也不写自己是检验员。磨机的基座正在被重新浇筑,旁边的立柱正在加固,估计最多一周,新顶棚就能上钢架了。老何过去就是起重工,看见棺材,大概判断了一下,就叫过何小军来,说现在去吧,然后带着老董往办公楼去。他一路上催着他走快点,弄得俩老汉都有些喘。老董没有问去干什么,觉得怎么着也不至于是乱子。还有比死人更大的乱子么?自己个菜农,厂里的事不懂,听亲家的。
会议室里烟气瘴瘴的,领导们正开会。两个老汉站在门口等,直到领导们端着茶杯陆续出来,看见他们没有理会,视若无睹,并不搭茬。老何和老董就跟在厂长身后,一直跟着进了办公室。厂长并不意外,客气的请他们坐下,让秘书给倒上水。
这是……哦,小董父亲,你好,老何,你说,刚才开会还说小董的事,谁也没想到么,唉,到这一步了,就看家里有什么要求,咱抓紧,入土为安么。
当着小董他父亲的面,你是领导,你先看这事咋办,小萍身体不行,我俩先来听听。
好,你知道,厂里的大事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得班子一块研究,确实研究了,不能耽误,先把人好好的安葬,墓地,还有需要的费用已经安排了,你们放心,毕竟小董是咱厂职工,年富力强,可惜了。
就这?那,还有呢?
先安葬了再说吧,咋也是入土为安最要紧嘛,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补偿,厂里绝对会按政策办,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咱国家的单位,这一点肯定不会耽搁,谁也不会胡来。
我就问你大概给多少钱?老董看了老何一眼,觉得这场面很丧眼。自己的儿子还没入殓,这时候就直戳戳的谈钱?不过他不敢吭声,厂长看了他一眼,他把头低下去了。
这个,我还不清楚,你看要不要我叫财务上来给你说一下。没等老何回应,厂长就拿起了电话,显得很急切。一会儿就来了个女人,看起来也不面生。拿着个本子讲了好多政策,有“硬杠杠”,最后说按政策丧葬费、抚恤金还有补助加一起,至少是十万:厂领导们的意思是尽量给多算,小董也冤枉,何师,你也嫑难过啊。
厂长看着两个老汉,等着他们表态,显然是想现在就定下来。条分缕析的都这么合理了,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抓紧办。眼见老董一直就没抬头,看着自己的一双鞋。菜农,该多少钱,他应该没概念。老何沉吟着,好一阵没有说话,就那么坐着,气越喘越粗。他站起来,看着对面窗外没有烟尘的烟囱。那应该是喜鹊,都敢落在顶上了。
厂房是咋塌的?老何克制着情绪。
这,怕还得等鉴定,厂里就管不了,还说呢,这事也催着我呢,老何你看这样行不?我这里还有事。他知道,这事这样很正常,再说下去没意义,得渗渗。
哦,好么,你忙,我觉得厂房的事情还是要弄清楚。说着老何站起来,看着老董:走。
厂长看着他们出去的背影,感觉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摇摇头。
他们出了办公楼,看路上没人,老董紧忙说:亲家,这么热的天,咱抓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