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死不了,对一个总是觉得活着麻烦的人而言,只能解释为命运,是老天的惩罚。怕是哪一世的业力。辛红军有时觉得,自己死了是把愧疚留给父母,等于撕开他们佯装弥合的伤口。疼会忍一辈子,而还要受他扬长而去的凌辱。辛红军明白了自己的无耻,不再去寻死,这样活着的意义,跟别人不一样,就更难。渡劫是什么,就是忍着磨难,伤疤一止血,就抠开。想象常常是这样的打击着可怜人。
但愿,等父母不在了,再走不迟。
被别人可怜着的一家人是不容易被欺凌的,倒是人们常常就忘了辛家还有个瘫子在家,只有老辛找人说想打问“买人”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已经长大了的红军。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钱多少暂且不论,找来了能伺候你多久这家人心里没数儿?何必呢。可辛忠厚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看,觉得自己娃是个男人,到了该有男女事的时候,只为难在钱上了。这些龌龊的话说不出口,像钱怎么也攒不住一样。自己娃人都不囫囵了,就更不能屈枉他。只恨自己,头发白得太快。
两凉两热四个菜,饺子也一块儿端上来。辛忠厚坐在炕桌主位,两侧是老伴儿和儿子,辛瑞萍和改改倚坐在炕边上。肉香和蒸汽让这屋子暂时不再冷清,灯光的昏黄就是温暖了。改改看着桌上的菜,问辛红军:没腊肉?
有,这就是么。他指了指盘子里两指膘的熟肉大片儿:这就是。
哦。改改没有再问,赶紧夹起一个饺子。辛红军忽然明白了:哦,对,书上说腊肉是挂房上不是?
是。改改点点头。
就说么,垣丘腊肉是腊汁肉,煮的肉,夹馍也行,切了吃也行。他给改改夹了一片,自己没吃。饺子是韭菜鸡蛋的,改改很喜欢,吃的比谁都多。肉也是她吃得最多,还有那碟花生米,她一个一个都嚼出了声音。几个人差不多就是看着她吃饭,吃的差不多了,该说不该说的也得张嘴。他们没跟辛红军商量,没有把握的试探,知不知道的不管不顾。
改改,你是不想回你家,还是觉得这儿还可以,能待住。辛瑞萍说的时候自己也有些紧张,而改改不觉得。这是她多年以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肉、菜、饺子随便吃,不用让着爷爷奶奶,或者弟弟,总之吃饭对她来说,温饱仍然是既往生涯里的最高标准。可能这两年开始,饭才可以吃两碗了,菜和肉差不多每顿就两筷子。
我不回去,在这儿干活儿行不行?
那你咋不跟我做凉皮呢?
我还是能干地里的活,凉皮,外面人多。
那让你一直在我家待着行不行?不回了。辛瑞萍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头上都冒汗了。
这儿比山里强,山里穷。改改往电视机方向看了看。
咱先谝,谝完开电视。
唉,我也看得有些烦了,聒。
你知道你多大不?
不知道。
好好,姐今天给你说个事。
说嘛。
你就一直在我家干活,行不?就当这是家行不?
行,这多好,吃饭干活儿,还能看见,叫垣丘?
是,那明儿我就走了,你在家。
行行,你走,我不在谁帮你干活儿?……
一旁的辛红军看着姐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他下意识的看看外面,日常的这个时候,他已经躺着看被云遮住或者从窗上移动的月亮了。今天是初几?云这么厚,夜显得特别沉。对于辛家来说,多了这么个人,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能不能真的不走,还来不及想清楚,反正以后就是四个人过日子,再怎么说这女子也是个好劳力。辛红军的心里的缭乱,是每当想起自己是不是也会跟别人一样有个女人,心就有了淤塞胀满的感觉。而改改如果来了又去,那打击可想而知。不过转念一想,不行不就是正常么,人家娃凭啥啊,不疯不傻的。跟自己才是有毛病呢。没有就没有,有了再没有不如没有,现在等于没有。因为惧怕还未得到的失去,躺下后辛红军一直看着窗外,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辛瑞萍就带着改改到公路边等车,说是要到县上买些东西。往垣丘去的车一拐弯没多远就是下坡路,越过一条河与很大一片菜地,房子越来越密集。人们正慢慢醒来,路上有赶早的菜贩子,扫马路的环卫工,最热闹的是卖早饭的地方,垣丘人一早就开始吃面,街道上弥漫着香菜葱花和油脂混合的气味。改改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辛瑞萍也是。这是生理反应,所有的人因此走向炉灶,生硬的来一句:辣子多。
她们吃完面以后,旁边那个巷道里的铺面也陆续开张。改改看见铺天盖地挂起来的衣服,各式各样的整整一街,所有铺面呈现的却没什么区别,门口完全一样的是床板上摆满的各种鞋。对这样的场景,她吃惊得有些发愣,那种新衣新鞋的味道又呛得她咳嗽起来。辛瑞萍领着她开始一家家看,改改不明白,都一样可有啥看头。这条街离汽车站不远,服装是卖给乡下农民的,所以款式陈旧,胜在价格便宜。对于生活在槐颖的辛瑞萍来说,到这里给改改置办东西最合适。行不行的,把该做的先做了。改改跟着她走,让脱衣服试就试,开始辛瑞萍还问照镜子的她好看不好看,后来就不问了——改改只会说好。棉的单的两大包,还有鞋,满共花了几百。这些至少够穿到明年,改改提着往前走,脸涨红着,明显也是高兴。
往槐颖去的车一上塬,下车走不大远能到升仙庄。辛瑞萍和改改坐在车上,一边等一边啃甘蔗。改改第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还是咽了,辛瑞萍这才又意识到这个她没吃过,还得教。过日子也是学,跟吃甘蔗一样,把甜吸吮了以后,渣滓吐地上成为垃圾。好事就得多想,就有指望。现在这样的境地,但愿是兄弟的后福。但愿。辛瑞萍看着改改,有些舍不得走。
改改,你要是想姐了就跟——哦,以后把我爸叫伯——伯说,不想在村里了就回槐颖,一下车就看见我了。
嗯。改改定定看着她,连甘蔗都不啃了。
冬里活也不多,你能干点啥就干,不想干了就不干,没事多跟你军哥谝。
嗯。
你觉得你军哥人咋样?
啥?
就是好不好。
好,我爱跟他说话。
那就好。辛瑞萍摸摸改改的头,看着那双缺乏世故的眼睛,觉得心里松快了。
车停在路旁,辛瑞萍继续往槐颖去,改改提着两大包东西往村里走。偶尔有过去的三轮,上面的人过去了还拧身看着他,相互窃窃私语。过来的人也是直戳戳看着她,有的干脆站定看着她过去。改改不明白,就是看看对方,也直戳戳的,继续走自己的。闲事一般最有价值,全村都知道辛忠厚家里来了这么个女子,都想进一步弄明白这什么情况,反正天天闲着没事。终于,后面有个人赶上来,忍不住打问。
女子,你是忠厚家的亲戚?
谁?
哦,红军家的?
哦,是,我到军哥家。
你是他家的谁?
我是姐的帮手。
哦,萍咋没跟你回呢?
她要出摊呢。
那你咋不跟去呢?
我不走,就在我伯家了。改改拎着东西,一直往村里去。塬上风大,吹得她眼前有些模糊,越接近村子反倒越看不清楚了。
垣丘农村到了冬天以后,有精力的勤快人会拾掇行李往出奔,到槐颖或者更大的城市——比如镇川——找些活儿。有手艺的木匠或者泥水匠,都能挣下钱。哪怕没手艺的,靠着一身力气也不能闲一冬。下苦是农民天生的本事,可以无需技巧。那时村子里就剩下老人孩子还有妇女,日常的活动就是晒暖暖、纳鞋底,谝闲话翻是非,就愁没新鲜事儿。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改改自然就成为村里的中心话题。说什么的都有,天马行空的猜想,然后胡说。可怜辛红军的人忽然觉得这小子大难不死,这是来了后福,看改改的人样子,加上干活的利索劲儿,首先是不信,陡然的就很嫉妒这最不起眼的一家。大家说的多了可就把事儿念叨来了。
村长也是辛家的,算辛忠厚门里侄儿一辈的。村里添了人,他迟早都是要上门来问清楚,因为他也是治保主任。进院门的时候,辛红军和改改正在院里谝,手里拿着本书。他们招呼过后,辛忠厚在门里看着他:来咧,进来喝些。
炕炉上座着煎茶,倒出来是酱油色的,不常喝就得上头,跟旱烟的劲儿一样大。村长年轻,喝不了这个,拿出跟烟给辛忠厚敬上:叔,迟早都得来么,登记一下。
对,就是,保险,可就是这女子啊,嗨嗨,你姐交代了,说是说不清楚。
咋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