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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塬上

孩子上大学后,自家院子就剩下自己,丈夫只不过是张照片,看看难受了,就收起来了。什么都不用想,为给孩子补贴些,这不咸不淡的生意,也能解闷儿。谁家都有烦心事,还都是没有办法的艰难——她操心自家可怜的兄弟,靠双拐长到二十多了,有父母的时候日子还往下过,再往后,世上最亲的人怕就只有她这个姐了。辛瑞萍想象不出自己今后必须承受的熬煎。

并不是怕麻烦,是对兄弟作为人的悲哀。那是一个人,时运不济的生涯,当姐的从来不敢断了指望。农村人底子薄,有这么个娃就说是遭了孽,抱怨完了还得往大了养。是诅咒还是本该如此,他们命都硬,不过越硬越可怜——明明是人,而不能跟别人家比。去趟城里也就是看个病,老父母上下坡两身汗,越长大,他心里也越凉。这些年,兄弟自己死过两回,都救过来了。老父母只是哭几声,还得背着他,别的什么一句都说不出来。

最后不是都得死么,他不想拖累老人。娃是好娃,越懂事就越是被亏欠的那种舍不得。辛红军的世界就是村子那么大,他感觉自己在世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所有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消失。大家都对他好,那是表面的好,惋惜将死之人或那种可怜活物的感觉,在一个瘫子那里犹如虫咬蚁噬,不想都由不得人。他不但残,更可悲的是一个健全的人,正当年纪的小伙儿。人都明白那个道理,这样的折磨是刮骨钢刀。

辛忠厚常年的焦虑,就是这半条命的儿子和自己几乎徒有四壁的光景。他也想过把什么都卖了,到哪儿踅摸买个女子回来,让儿不枉在世上走这一回。哪有什么礼义廉耻,只是愤懑于命该如此,自家的破落跟谁都提不起。他不得不好好活着,因为此时的温饱若没有了他,会坍塌为齑粉,那还不如让娃那两回死了算了。

改改出现在眼前时,他们看不出这是个啥好主意。且等洗干净以后往那儿一站,他们一点都没高兴立刻就沮丧了。这个人样子,怕是在人堆里也是靠前的,想得美。过一阵家里人找来或者人家自己回去了,能跟自己那儿往下过?那不是一天两天,冬夏轮转,伺候人比起侍弄土地辛苦,还没处跟人说去。辛瑞萍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可把不住领回来了,再让她再回到檐下屋里的肮脏,干干净净的去吓人一跳?或是歹人起意,那不就又造孽了么。

老两口出来一趟不容易,以为当姐的闯练多年肯定是有准儿,看这情况,天不明就起身,到晌午也就到家了。一天一夜,辛红军木然的被拾掇干净,机械地在炕上继续着自己的时间。

几天下来,辛瑞萍觉得再有个把月改改就能自己出摊。往最坏了想,改改家里人来了,这段时间也算是个帮手,又不白使唤,还学了手艺。如果不用俩人都去出摊,能轻松好多。不过这算怎么回事——是自己雇了个人,还是收留了个花子。她自己怎么想,实际上是怕别人怎么想。她更怕有一天改改家里人找来,长短的有口难辩。所以她怎么也得问清楚。

改改,你来了也好长时间了,到底咋想么?

咋想?就是出来了,越走越远,不知道家在哪儿,回不回的不要紧。

那你是觉得这儿好还是你家好?

这儿好,吃得好,有电,有这。改改手指向电视机。早出晚归,主人没打开,改改也没提过。回来就睡觉,正赶上秋风起来的时节,有肉吃,床铺干爽,没有老鼠跑来跑去,天天都觉得很松快。就是活儿少,想多干点什么,辛瑞萍总拦着她。

电视机打开的时候,改改一个人看着,不管那里面有什么,她眼睛都不愿意眨。不认识的东西太多了,但她知道那是更远的地方,比这个叫做huaiying的地方还要远。这样的地方叫“城市”,自己家叫“村子”。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村子是大还是小,不知道村庄应有的模样。她努力忍者瞌睡,就流下眼泪,电视机里终于只有一个很多色块组成的画面,她知道,明天某个时候才会再变。

第一次改改等着变化,一动不动的等着到天亮。辛瑞萍起夜时看着她跟电视之间的对峙,什么都没说,就是再睡不着了。

凉皮一直有人吃,可生意慢慢不好了。辛瑞萍每年到这个时候就会把一个汽油桶做的炉子拉到凉皮摊上去,开始烤红薯。冬天出门的人多,这个生意就好。又多了个帮手,明显从容许多。不过今年她还是得先停两天生意,带着改改坐车出门。她不会买槐颖的红薯,娘家年年种,这会儿应该开始入窖了,自家的东西不用可惜了。

山风过处,叶子又黄又轻,瓦蓝的天上没有云。改改看着窗外,什么都没问。上山,下山,吃完了馍喝了水,她又困了。太阳刚到中午,路两旁都是无边田地的路旁,他们下了车。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些聚集的房子,辛瑞萍说:这是我村子。

路过那些砖垒院墙之间的巷道,跟这个招呼对那个问候,辛瑞萍毕竟是这里出去的人。不过也就是一声招呼,谁家的光景都比娘家更好,人们遮掩着轻蔑。她们到了村边一处差不多断壁残垣的院前,门还是荆笆做的,连个体面门扇都没有。不过院里的夯土泛着白光,干干净净,最醒目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坐在那里,怀里拥着花花绿绿的被子。

姐。

嗯。

改改看着那个人,那么白的一个男人,不知道说些什么。

改改,叫哥。

哥。改改这么一叫,辛红军的脸倒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红,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女人——陌生的年轻女人——跟他照面。他努力回忆上次去城里的经历,复杂混乱成一片空白。改改就那么看着他,不回避,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脸忽然就红了。这一幕让辛瑞萍看得有些难过,她扭脸进了屋子。但是改改没进来。

母亲看见改改,先是一笑,然后就皱了眉头。

辛忠厚还在地里刨红薯,她们也就往地里去。改改跟在后面,觉得吹过来的风里面的土味儿让她敏感,时不时咳嗽着。地都闲了,只有些人家的秫秸杆还没人理会。这是塬上村庄冬天的开始,人们中午都在晒太阳。这几年种红薯的人家很少了,没多少人会在乎那点收成。吃又吃不多,卖没几个钱,但辛忠厚得种——一分钱都是钱。

姐,这地咋个大?

这不算大,我村人多,一人没多少地,这几年有本事地人都出去了,到县里外省地,没办法才种地。

远远的地方,那个正刨地的人慢慢变大了。辛瑞萍往父亲那里去的时候,改改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她看见了前所未见的景象,为之震惊。

再不能往前走了,前面是断崖。房子聚集在这个巨大的沟底,有一道白色的细线从那边到那边,从沟沿下来又上了对面的沟沿。更远的地方有浓重的尘烟,巨大的房子正吐出明显的烟柱。改改咳嗽着,这样的沟底成为更复杂的启示,让她挪不开脚步。那断崖吸着她的身体,让脚步有往前的愿望。她就那么站着,看得远处的辛瑞萍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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