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鞋,猫在房梁上腾挪,烟熏火燎的也不敢下去。黑旦打完,接着烤火,没有急眼。山里人一般没什么情绪,稳定在更多的无语时。房梁底下六个人,黑旦两口子和四个孩子,只老大是女娃,那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鼻涕流得长。他家算灯盏沟,说是二队,可最近的邻居也得转老远过了山脚才能看见,要是外人坐在这儿,不会感觉到有村子这个概念。根本没必要有院墙,抱拢的三间石头房子后面台地上就是炭窑。棚子不需要多大,隔三差五的炭好了就拉走了,存不下。
黑旦看了一眼没有表情的猫,包谷饭就端上来了。十几年的饱饭下来,还有啥可说的。猫要不会抓老鼠,谁会养它。
家里老人都不在了,那时要不是没黑没明的忙,就没这个用炭换来的女人续上香火,算是闭眼了。黑旦自己对姓赵这件事很陌生,山里就缺人声,人见面少。女人来的时候说话不大清楚,是哪儿的她也说不清楚。后来渐渐知道,是跟外面的男人生了个娃,抱着跑出来就不回去了。
那一年那个拉炭的把式不言语,只是抽烟。那时女人脸庞消瘦,还没有炭黑,是一种被太阳晒过的黧黑,站在那里就等着被任意收留。而把式等着他们决定换不换。黑旦家那时是老人做主,因为多了个孩子,硬生生的要减三车炭,哪怕拉炭的作势要带女人走也没松口。多一张光吃喝的嘴,这账要算。
两车,不行算毬。把式一扭身就笑了。哪有这么好的买卖——捡个女人,还不傻,非要留下,自己干落八车炭。他觉得脸有些发烧,是占了便宜的惴惴不安。
那娃也没名字,就叫“哎”,直到黑旦大约明白自家女人的名字应该是“amu”这个声儿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快生了。怕生个女娃,老人开始就叫女娃“改改”,意思是她成为一个转折点,下一个“改成”男娃。
改改的第一件功劳就是成全了黑旦,有了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她和母亲那时才算真正安定下来。amu自有了男娃,对改改的忽视是显而易见的,多少也是对那个抛她而去的男人的憎恶。改改小,感觉不到什么,就是吃饭睡觉,出门就是山,世界作为这个样貌似乎不会变。说来也是缘分使然,黑旦的老人倒是跟改改亲,跟她睡一个炕上,平日里是一口馒头一丝腊肉的递过去,娃和老人都会笑一下。
因为什么已不可考,改改走路稳了好像就能干活,几个大人也觉得理所应当,所以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除了烧炭干不了,家里所有的活她都能干,连杀猪都想试试,看着还不是假装做样子,闹得匠人很不高兴,觉得这娃多事。
除了amu,没人打骂她。这大概是不可弥合的生分吧。而改改更见不得自己的弟弟被黑旦或amu打,会拦着,用背冲着巴掌,试验他们下不下得手。每到这时候,黑旦总能忍住,拍拍她的背。常常她就像是一只母鸡,带着一只两只直到三只小公鸡在冬夏常青的门口散步。挎着篮子,把能挖的野菜全挖走,能捋的槐花榆钱都捋了。不过就是有一回她一猛子就不知道怎么睡着了,醒来却是在炕上,黑旦坐在炭盆边看着火,脸黑得没有了神情。
一直以来,他家门口只来三种人。拉炭的,不止一个,车是柴油三轮或者拖拉机,老远就知道。来时的空车苫着篷布,里面带着油盐酱醋和药。有时像是有个活物在下面动,改改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有村上乡里的干公的人,说的话她不懂,好像就是说说话,抽两锅烟就走了。最后一种人不常来,是收药材皮毛的,他们说不准一年来几次,但人最好,会带着点心和酒,不笑不说话。到她家,大人们说的是关于雕的事情,她还不知道林子里那么多鸟哪个叫雕。
孩子长大老人就老了,两位老人在一年内的两场梦里悄悄离开了深山里的世界,和他们先人的坟都在家对面的半坡,推开门就能看见。又一年,草木一深,便成了山的一部分。改知道那是他们搬家了,人不会一直住在一个地方,因为人会走路,还会心烦。自跟着黑旦去了一趟走马台,她就觉得心烦得不想说话。
那么老远,不知道黑旦为什么带她去,改改只默默跟着,坐三轮儿,从暗淡中渐渐明亮,见识了从没有过的嘈杂,惊恐却让自己莫名兴奋。汽车是又高又快的铁坨,顶几十个三轮,忽就从身边过去,吓得她拽紧了黑旦。越往前走人越多,一户一家挨着,从来没这么热闹,开锅一样。到处是灯,刺眼的人头晕。最后他们来到一个院子的门口,巨大的屋子里有些长椅,有人已经在上面躺下了。一会儿灯就灭了,黑旦递给她一个馒头,还有水壶。
早早起来,太阳还没从那边上山,他们到了旁边一个院子,见到一个素净房间里穿白衣服的人。黑旦怯懦地说改改常就睡着了,拉炭的让把人带到这里来。那是个女人,皮肤白的像布,她捏了捏她,翻眼皮,拿板板撬她嘴,最后拿出一张纸:哪个村的?
灯盏沟。
几队?
二队。
赶紧走,还有炭车,记住一天吃一片。
太阳升起来后,这栋屋子里人开始多了。改改听到一种声音,悦耳得舒服,觉得比鸟叫还要好听。接着就是人在说话,说她完全不明白的事情,问题是她根本找不到那两个人,肯定是一男一女。一脸汗的黑旦过来,改改连忙问:这是啥?
啥?
这声。
广播。
往路口去的时候,黑旦带她进了一间房子。刚进去她就觉得头晕目眩,里面的东西多得堆到了房梁那么高,她认识的不多。脸盆,盐,被子,还有散发着香味、码在木头盒子里的点心——找爷爷说雕的人来拿过,她吃过。还有,还有好多,看的心怦怦直跳,最经人的是一个玻璃盒子,里面有人走来走去,她定住一样看着里面更热闹的场面,有些腾云驾雾的身不由己。
黑旦拉着她走,她甩开他的手,痴了一般迷茫的看着那里面,拔不出眼神。见到电视机的这一天,改改看见了自己和商店里的人,等于在窗口往外看,她觉得那是一条隧道,通往另外一个世界。那不是灯盏沟,不是走马台,是离她很远的地方,她怎么想也去不了。知道了那么多不认识的东西,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黑旦从包里摸出一颗糖,她攥在手里,没心思吃。改改闭上眼睛,不想看重复在暗淡里的山林。